一直抖如筛糠的谭纶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心里踏实了一些,又斗着胆子说了一句:“再有更颠覆性的办法,就是答应他们的‘和亲’!”
“放肆!”冯保这时再也忍受不了了,用手指着谭纶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谭纶,亏你还是兵部尚书!不为皇上排忧解难,居然要把皇上的亲妹妹淮阳公主拿出来送给女真蛮人!这简直比割地求和还要令人耻辱!你可知道,真要如此做的话,全天下的人,会如何看待皇上?会如何看待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难道你就不怕走在大街上会被人吐口水,晚上走夜路会被人打闷棍么?”
谭纶显然也知道这句话说出口的后果,完全把头磕在地上,始终不敢抬起头来看皇帝:“微臣罪该万死!”
朱翊钧这时又摆手制止了冯保,背着手站起身来走出两步,然后突然回过头了,问了张居正一句:“先生!从古至今,割地求和的,只能求得一时之安宁,最后仍然逃脱不了灭国的命运,是吧?”
张居正一躬到底:“回皇上的话,确实是这样。最明显的就是秦灭六国,当时六国都强,但都不思进取,也不团结,纷纷割地于秦,求一时之安宁,谁知道最后被秦一一蚕食,统一天下,所以割地求和,最为历代帝王之不可取!”
皇帝点点头,笑了笑:“先生说的是,看来谭纶说的这第一条颠覆性意见,确实不可取!我泱泱大明,寸土都不能让!这是朕的底限!朕也希望这是你们所有人的底限!”
“是,吾皇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一摆手,“先别欢呼!先生!朕再来问你!从古至今,和亲的,有什么成功的例子没有?”
“这……”张居正顿时语塞,说不话来!
朱翊钧这时向前走了两步,把张居正搀了起来:“先生!您有话就直说吧!朕赐你无罪!”
张居正动容地鞠了一躬:“多谢皇上!回皇上的话,历史上和亲的例子,倒是有不少成功的,比如汉元帝时期的昭君出塞,远嫁匈奴,换来汉匈几十年平安。再比如唐太宗时期的文成公主,远嫁吐蕃,推动两地文化交流,太宗自评文成公主可抵十万雄兵……”
“嗯!”皇帝肯定的点了点头。
旁边的冯保一看,急得大叫:“可是皇上,淮阳公主可是你的亲妹妹啊!您真的舍得?即便您真的舍得,太后她舍得么?淮阳公主可是太后的心肝宝贝啊!”
张居正也异常庄重地对皇帝说:“对!皇上,此一时彼一时,您和太后都如此疼爱淮阳公主!而且,淮阳公主今年只有八岁!女真人分明只是以此为借口。所以,此事也万万不可!”
朱翊钧这时没有正面回答他们,而是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先生,你刚才说唐太宗认为文成公主可抵十万雄兵?”
“是的!陛下!可是……”
“先别说可是,朕来问你们,文成公主,是唐太宗的亲生女儿么?”朱翊钧闪动着狡黠的眼睛看着他们。
“这……”
一语点醒梦中人!三个人瞬间恍然大悟!
我的天啊!皇帝难道真的不是人,是玉皇大帝转世么?他年纪这么轻,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的历史,有这么多的积淀呢。
他们哪里知道,这并不是朱翊钧想出来的,而是李太后。李太后凭借的也不光是历史和积淀,她凭借的,就是女人天生的敏感和细致,而这一点,恰恰是这些大老爷们怎么也不会考虑到的。
张居正立刻恢复了稳重的神态:“皇上圣明!皇上这么一点拨,臣等茅塞顿开!按照皇上的明示,确实可以不让淮阳公主去。只要不让淮阳公主去,让先帝未嫁或者已嫁丧夫的‘公主’去,就符合女真人的要求!”
朱翊钧却瞬间阴沉了脸:“你的意思,是朕让自己的小姨们去?你就不怕先帝在天之灵骂朕不孝么?”
“这……微臣不敢,微臣身付先帝托孤之重,微臣绝对忠于皇上,忠于先帝……”张居正刚想解释,皇帝却一摆手:“先生!先别说这个。朕来问你,文成公主,是唐太宗的远房亲戚吧。而王昭君,更只是一名宫女吧!”
张居正的眼睛顿时明亮起来!天啊!皇帝太聪明了,居然还想到了假设“公主”!
不过这也是有章可循的,文成公主和王昭君就是极好的例子!只要封赐她们为“公主”,在迎亲礼仪上摆足仪仗,给足女真人面子,有谁又去真正计较这到底是“真公主”还是“假公主”呢!
“吾皇圣明!微臣明白了!皇上是想册封一位女子为‘公主’!不知道皇上是否已经想好了人选?”
一听到这里,朱翊钧心里有一些失落,想到还是不得不将阿珠发配出去,心里很是舍不得。于是放缓了语气,幽幽地说道:“朕身边的阿珠和小倩,两人跟朕已经很久了,皇宫里的一切礼仪和规矩都熟悉。而且阿珠的面相和气质,更高贵一些,就选阿珠前去吧!”
“嗯!”听到皇帝这么安排,三人都表示妥当,尤其是冯保。这阿珠和小倩,当年是他亲自挑选服侍还在当太子的朱翊钧的。如今皇上能在危急时候选定她,也相当于是对自己眼光的肯定!
三个人这下彻底服了,纷纷跪倒山呼万岁起来!
朱翊钧又摆了摆手,转过脸去:“你们别拜朕!这都不是朕的主意!是太后的主意!你们还是感谢太后吧!是太后帮你们想出了办法!”
“哦!”原来是太后的办法,三人都点了点头。冯保的体会最深,他刚才听皇帝说话就隐约有些怀疑,又想起了那天太后把二女叫去自己在场的事情,顿时恍然大悟。
“不过!朕在这里还是想到一点光‘和亲’不能解决的问题,你们想听听么?”朱翊钧满脸坚定地转过脸来,看着他们三个。
“皇上!臣等愿闻其详,敬请皇上明示!”
“朕是这么想的!如果答应‘和亲’,虽然是只派阿珠去,但是我们把礼仪搞得很隆重,随嫁品也搞得丰富一些,他们肯定挑不出什么错来。可是,如果我们只把这个宝押在‘和亲’上,他们肯定会认为我们好欺负,一旦他们得寸进尺,再提出什么无礼要求来,我们怎么办?”
张居正点了点头:“皇上分析得很详尽,虽然派阿珠去假冒公主和亲,可以解一时燃眉之急,但如果女真人继续索要,仍然以铁骑相威胁,那么我们就真的是丢人丢脸还丢国土了!”
“所以……”皇帝站起身来,又把一块点心放在嘴里嚼了起来,然后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朕考虑,要调李成梁一个人回辽东!他虽然只有一个人,却是关键!女真人知道他回去,就不得不有所顾忌!有所顾忌,他们就会就坡下驴!踏踏实实地接受‘和亲’,既得了‘和亲’的面子,又不与李成梁正面冲突,得以全身而退!他们何乐而不为呢?”
三个人听到皇帝这么说,瞬间都陷入了沉思,却都只在一分钟后,体会到了皇帝这一刚柔并济策略的精妙,顿时心里叹服,纷纷磕起头来!
这里面,兵部尚书谭纶的头磕得最响,他已经彻底地被皇帝的奇思妙想和精密安排折服了。
“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啊!而且皇上洞若观火,观察事物的准确程度,确实是我等臣子万万不及的。女真首领觉昌安、王杲之所以反叛,的确是因为叶梦熊、李成梁二位将军率兵调入抗洪一线,他们认为没有对手,才大胆反叛!”
“表面上看,他们是欺负辽东无兵可守,实际上,辽东防线仍有近十万兵勇,他们真正畏惧的,其实就是叶、李二位将军而已。皇上把李成梁调回辽东,他们听说了,肯定会产生大大的畏惧感,在士气上强烈受挫!为求自保,他们肯定会全盘答应我们的要求的。”
“对!”皇帝这时接了一句,“既然他们实际上就怕这二个人,那我们就调回去一个人!这个李成梁,就是当头那只带路的蜜蜂!”
“带路的蜜蜂……”三个人瞬间傻眼了,不知道皇帝这一次又说出的是什么新鲜词汇。
朱翊钧看到三个人傻掉的样子,不由得笑了,把今天早上自己在花园里看到蜜蜂采蜜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
张居正此时高呼万岁:“我主圣明!圣明啊!皇上只从蜜蜂采蜜中就深刻领悟了‘兵贵于精,而不在多’、‘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而且能够活学活用,比我们这些只知道死读书本,还自以为才高八斗的人强上百倍!皇上,我等彻底拜服!国有此君,实在乃是我大明的福分啊!”
朱翊钧淡淡一笑:“那这一路难题,就这样议定了。有阿珠这位‘公主’,可抵十万雄兵!又有李成梁这位长期镇守辽东的猛将,一样也可抵十万雄兵!就这二十万雄兵,一定可以平定辽东!你们觉得可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