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李太后吃了一惊,因为知道儿子诗文是弱项,本来有意让他最后接,没想到初生牛犊不怕虎,他竟然要求先说。可这时拦已经拦不住,话已出嘴,君王金口一开,重似九鼎,只好这样了。
“好!我儿有勇气,那就请皇上起头吧!”
朱翊钧其实现在脑子里只记得晴天在信里写给他的这几首诗词,多的根本不会,好歹也算记住了,要不然脸丢得更大,所以迫不及待地开头,看看别人接得如何吧。
他站起身来,略一思索,先诵出了一首南宋时杨万里的《咏桂》。
可是刚念了个题目,母后就在旁边叫了声:“等等!”吓得他急忙停住了,还以为自己弄错了什么。
李太后见他紧张,笑着又握了握他的手,让他放心,然后轻轻用手指了指两边的乐官,说了一句:“你们作好准备了吧?”
他这才意识到,母后并不是在责怪自己出错,而是在安排乐官配合自己。
她这是在帮自己,要知道自从华夏有“诗”以来,就一直是以“歌”的形式出现的。诗歌诗歌,在汉代的《乐府》就已经体现得淋漓尽致,后来又经历了唐诗宋词元曲,到了现在的大明,诗歌的形式更是达到了巅峰。
朱翊钧确实没想错,李太后是在听到儿子念出这首《咏桂》的题目之后,心里有了些底气,这个小子,怪不得要打头炮,看来肚子里还有些货!不过估计他在诵念的时候肯定压不到音韵上,所以急忙让乐官们注意配合他。
乐官们见皇太后亲自提醒,急忙点头。
方才为张居正和冯保共舞配乐,只是悠扬轻雅之音即可,这会儿可大不相同,皇上和太后要亲自参加诗会,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才行。
李太后见为首的乐官摆好了架势,知道他们已经就绪,于是放开了儿子的手,轻轻说了一句:“钧儿,开始吧,别紧张,随意慢些就好。”
“是!”朱翊钧从她最后这句嘱咐中听出了深义,让自己随意,并慢一些,这样乐官才好配合。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将这首《咏桂》背诵了出来。
《咏桂》。南宋。杨万里。
不是人间种,
移从月中来。
广寒香一点,
吹得满山开。
虽然没有眼前这三人博学多才,能诗会文,但是国文老师教授诗歌朗诵的基本方法还是知道的,韵脚在第二句和第四句,也就是这个“来”和“开”字,是整首诗的“文眼”。
所以,他将整首诗的速度放慢,把每个字的音拉得很长,特别是在念“来”和“开”的时候,发出重音,然后停顿也更长一些。
“开”字念完,一首诗诵毕,也不知道效果如何,只有从张居正脸上的表情寻找一些答案。
张居正倒是一副很陶醉的样子,一直闭着眼睛听,轻轻摇晃着脑袋,在听到末字韵脚的时候,竟然频频点头,似乎非常赞扬。
朱翊钧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从先生这个表情看,自己这诗背得还不错。
其实不要求好,只要过得去,不丢人就好。
这时候,张居正已经睁开了眼睛,大声地鼓掌叫好!
冯保倒是已经听过皇帝念这首诗,所以反应慢了些,听到张居正领头叫好,也急忙跟着喝彩。
李太后也是高兴万分,没想到这个小子还真是不错,听懂了方才自己最后一句让他随意慢些的嘱咐。一慢,乐官就好配乐,将音乐补充进去。尤其是“来”、“开”二字韵脚,念得有模有样,看来以前总担心张居正教他时没好好学,实际上还是学了些真功夫的。
孺子可教!
待儿子念完,将目光望向自己,悄悄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朱翊钧看到了母后的鼓励,这才完全放下了心,笑着向大家致意,然后坐了下来。
再看张居正,这时站起身来,向皇帝拱手施礼:“我主圣明!杨万里这首《咏桂》诗,实是书写桂花诗中的极品!字数虽少,但意味深长。只寥寥数字,就将桂花由天宫写到人间,尤其是最后这句,广寒香一点,吹得满山开。即有味嗅之香,又是满眼之美,将桂花那种扑面而来之芬芳写活了。皇上用此诗开头,实在是妙!真妙!”
朱翊钧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先生过誉了,朕也只会这一二首!接下来请先生承续吧。”
“是!陛下!”张居正也不客气,应声向侧方迈出一步,双手背在身后,高声诵念起了心中早已想好的诗。
《和令狐相公玩白菊》。唐代。刘禹锡。
家家菊尽黄,梁园独如霜。
莹静真琪树,分明对玉堂。
仙人披雪氅,素女不红装。
粉蝶来难见,麻衣拂更香。
向风摇羽扇,含露滴琼浆。
高艳遮银井,繁枝覆象床。
桂丛惭并发,梅蕊妒先芳。
一人瑶华咏,从此播乐章。
张居正,当代之大“文胆”,确实不同凡响。这几十年的诗文功力,在背诵中体现得淋漓尽致。
朱翊钧自从与晴天互通书信后,对诗词典故的理解和感悟都有了很大提升,首先觉得张居正选这首诗就高人一筹。
此诗咏菊,但是于诗中还提到“桂丛”,非常契合今日之“双花”主题,甚至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在一首诗中有如此巧合的,说明这位当世“文胆”之博学广闻,将历代诗篇早已烂熟于心,才会如此精准。
至于各个韵脚等基本功就更不用说了,总之听张居正背起此诗来,感觉是一种享受,更是一种解读,令人陶醉其中。
“妙妙妙!”朱翊钧此时鼓起了掌,并主动说起了此菊诗中含有“桂”字,真是天下无双,听得李太后和冯保也不住点头,大声叫好!
接下来,该冯保的了。
他知道这是张居正的强项,所以也不张扬,缓缓站起身,诵出一首。
《清平乐·忆吴江赏木犀》。南宋。辛弃疾。
少年痛饮,忆向吴江醒。
明乐团团高树影,十里水沉烟冷。
大都一点宫黄,人间直凭芬芳。
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朱翊钧一边听,一边感触不已。要说冯保也是当世之俊才,如果不是因为自小入了宫门,也是一代奇伟男子。
照理说他是一个太监,不会喜欢豪放之词,应该爱好婉约或者略带阴柔之诗才对,可他偏偏念起了典型的豪放派词人辛弃疾之作。
要知道辛弃疾可是南宋一代文武全才,既是大文豪,亦是奋勇抗金的虎胆英雄。
文学上,他与苏轼并称为“苏辛”,与李清照并称“济南二安”,有六百余首诗词存世。
军事上,他曾率五百多人袭破敌军几万人大营,将叛徒擒拿带回。其惊人勇敢之果断,在当时名重一时,“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圣天子一见三叹息”。
或者在冯保的心中,这位文武全才之辛弃疾就是他的偶像吧。
他正在思索之中,张居正已经领头叫好,并亲自点评:“冯总管此词甚佳!稼轩先生此词着实豪迈!第一句少年痛饮,就道出了无限气势。及至后来,更是一步一台阶,豪气冲霄汉。更难得的是,此词题目之‘木犀’即是桂花,但词中无一‘桂’字,而且全词含有‘明乐’、含有‘世界’,意即大明雄于世界,寓意甚好!甚妙!”
这几个意思,朱翊钧刚才都没太听出来,这才恍然大悟,于是赶忙跟着叫好。
看来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确实不假,不过要想统领天下,还得兼容并包、融会贯通才行。
李太后听了张居正的点评后也频频点头,不住鼓掌夸赞。
接下来,该轮到她接续了。
只见她沉吟半响,念出一首,竟然也是辛弃疾。
《清平乐·赋木犀词》。南宋。辛弃疾。
明月秋晓,翠盖团团好。
碎剪黄金教恁小,都着叶儿遮了。
折来休似年时,小窗以有高低。
无顿许多香处,只消三两枝儿。
这首唱完,朱翊钧带着张、冯二人玩了命似的叫好鼓掌。
不过,这曲到底哪里好,他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首词好象和辛弃疾的一贯风格不太一样,于是他朝张居正使了一个眼色,示意还是由他来点评。
张居正会意,站起身来向李太后拱手说道:“太后此曲甚佳。首先,从接龙意义上说,这首词仍是辛弃疾所作之《清平乐》,词牌完全相同,也同样是咏‘木犀’桂花的,可谓是姊妹篇,乃是极好!说明太后既知晓已诵这首,更知晓方才冯总管诵那首,正所谓后来居上!”
他说到这儿,悄悄抬眼看了一下皇太后,见她一边听着一边微笑着点头,知道自己的点评适好拍到了点子上,这才继续说了下去。
“其次,这首词属于豪放之辛弃疾非常罕见的欢快诗词,通篇从小处着眼,非常有情致雅趣,悠闲之乐徜徉于字里行间。经太后之口唱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情趣。”
“妙妙妙!”李太后笑了起来:“听太傅点评,真是比诵诗还过瘾!点评得太好了!老身还真是觉得这首姊妹篇与刚才冯总管诵的大不相同,所以才有意吟出的!”
“哈哈哈!”这一下,朱翊钧与二人共同大笑起来,惹得李太后也是笑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