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得轻松一些的好,别太自寻烦恼。”
李肆平静地说着,之前种了蛊,现在再灌点麻药。
萧胜喘了一会气,他不是没这么给自己开脱过,可终究是一个人发闷,这会终于有了外人开口,纠结成一团乱麻的心也稍稍舒缓,是啊,管那么多干嘛……
“说吧,是不是又有什么事要坑我?”
萧胜冷静下来,昨天的对话,他翻来覆去地想着,对这李肆的“阴险”,已经有了充分的认识。
“我是想来问问你,白总戎是不是家里穷得开不了炊,把炮融去造锅了,他吃空粮还吃不饱吗?”
李肆毫无忌讳地问着,现在跟这箫胜已经不必见外了。
“还以为你真懂军中之事呢,原来也只是个门外汉,空粮的事情,你这点见识,也就跟庸民差不多……”
箫胜嗤笑不已,接着面孔又僵住了。
“你小子,又要套我什么话?”
他下意识地就将李肆的话又当作了钓鱼伎俩,昨天的苦头吃得实在太足,也不怪他反应过激。
“萧大哥,我又不是洞烛万里的仙人,可不是什么都懂的……”
李肆微汗,这后遗症可真不轻呢。
把钟老爷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李肆问:“这该是私造火炮吧?”
萧胜牙痛似的捧住了腮帮子,长吁短叹起来。
“私造火炮当然是死罪,可这不是私造,而是公造。白总戎在英德的一桩生意就是这个,看来我又要跟你扯在一起了,啊——”
大家都是涉事人,萧胜也不再遮掩,认命地开始跟李肆解释。要说清白总兵的生意,就得从绿营薪饷的大背景说起,否则理解不了白总兵的处境。
听着萧胜的解说,李肆渐渐展眉,这绿营的贪腐,居然是这样一篇文章啊。
李肆虽然清楚绿营军制,但也只限于军迷能感兴趣的内容,薪饷方面没怎么关心过,只知道绿营将官吃兵缺空饷,也就是所谓的喝兵血,其他的黑幕就没概念了,可萧胜告诉他的却是另一番景象。
“绿营空粮分三种,这第一种为的是公事。绿营薪饷不只是兵丁薪饷,军装整治、官署教场修缮、心红纸张,这些公费,也都包在了里面。”
“所有建署衙的带兵官,包括营协标,都不得不挪出兵缺,用薪饷来应付公差,也就是‘公费名粮’,多少不定。像是台湾,事务繁多,那里的公费名粮能到五分。白总戎所在这韶州,贼多矿徒流民也多,比台湾少不了多少,我估计怎么也得有三分,这都是朝廷默认的旧规,督抚提都知道的事情。”
三分就是百分之三,韶州镇标账面上是三营三千人,这就能出大概一百个兵缺,算起来每年也就是一千来两,对一个总兵衙门来说,这点办公经费显然不太够。而受韶州镇节制的还有三江口协和南雄协,出于绿营大小相制的原则,白道隆可吃不到他们的兵缺。另外能吃的也就是个二百来人的英清江防营。
“所以你能看到县城外的教场和中营左营的署房都租了出去,而总兵衙门也破败不堪。这些公费名粮既然不敷使用,历任主官干脆就只用在心红纸张这些事上。虽然他们有心红纸张名义的薪银,可那是补贴他们个人的。”
公费名粮之外,第二种空粮就是“亲丁名粮”,萧胜说到具体的内容,李肆就跟以后的养廉银联系了起来。
清代文官薪俸很低,武官就更低得没谱。和知县一个品级的把总,年俸是36两银子,要到守备以上,才会享受额外的蔬菜烛炭银和心红纸张银的补贴。文官吃火耗是潜规则,而武官对应的是吃“亲丁名粮”,也就是以家人亲随的名义,占用若干兵缺。
“四十二年,朝廷公开认了这亲丁名粮,各省核定的员额不定。广东这里,提督有80份,总兵60份,千总5份,像我这样的值汛2份。”
听着萧胜的解说,李肆心想,这兵缺本就不合正理,现在却反而成了正儿八经的制度,真是搞笑。这么算来,镇有镇缺,协有协缺,营有营缺。纸面上全国绿营有六十来万,实际能有多少?
“前两种空粮加起来,事轻的地方估计缺额一成,韶州这里,估计能到一成五,这都是成例。而第三种空粮就是贪腐了,摆到台面上,主官是要遭参劾的。这种空粮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离谱,多是营中出缺了,主官不补。或者兵丁另作差事,留下的半缺。每任大多只在前任的基础上加一丁点,就不知道若干年后,会累积到什么程度。”
说了这一大堆,萧胜作了总结。
“大人们可不会指着吃空粮过日子,这点小钱可养不活他们。”
李肆点头赞同,算起来这个白总兵不过能吃最多五百兵缺,一年才六七千两,里面还要包括办公经费,这可是二品大员呢,连李朱绶那种“清官”的水平都不如。
想想现在还是康熙年,绿营还没到败坏的底线,这第三类空粮还没累积到太明显的程度,那么武官捞钱,动的就是别的心思了。
萧胜总结了两个方向,一个还是在军费上。包括扣建和截旷的挪用【1】,买马经费,也就是朋扣的虚报和贪占。此外薪俸发放的银钱比例,马乾(战马草料折成的银子)的贪冒等等,都是小动作。只要前任没被掀出来,就被后任当作潜规则一直延续下去。
地位低,没什么人缘的主官,就只能在军费上动手脚,可有本事的人,或者靠着好地方,有好职位的主官,就另有他途。
“经商?”
李肆眨巴了下眼睛,暗道自己早该想到这一点。
“太平钞关就在韶州府【2】,总兵衙门用兵船做买卖,可以免过关商税,有时候也借给商人,可以收到不少孝敬,这是一大桩。”
“钞关的巡役有好几百号,薪费不低,其中不少都是绿营兵。几任总兵和钞关的监督都有默契,绿营出人去挣半份钞关巡役的饷钱,钞关省下这笔银子。因为是绿营的人上船查货,所以商人们也都会给总兵送些孝敬。”
李肆暗道,这就是典型的靠水吃水了。
“还不止经商,白总戎在英德和钟老爷开了好几处矿场,其实这也是历任总兵立下来的事业,既能给兵丁找一份活计,又能分到一些银子。知县老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还有一份。”
靠山吃山也有了,粤北这穷地方,总兵居然也都能榨出油花来,真是有才。
背景解说得差不多了,萧胜就说到了李肆提起的正事。
“每年军中都会有军械淘换,只要在限额之内,而且跟前例比不是太突兀,总督、兵部和户部都会认了奏销【3】。所以白总戎报了淘换,每年在钟上位这里打造一些几乎不要钱的军械,就能混过简阅。前两年都还如常,可明年是皇上六十大寿,今年的简阅,兵部特别打了招呼,赵制台和施军门也发了话,一定要兵足械全,还说难保会有钦差下来简阅。这兵还好说,到时候雇点游手就解决了,械却难办,尤其是炮。”
说到这,李肆才算恍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炸了,或者之前报上去的炮数就是虚的,白总兵的炮,反正是没了,这才着急忙慌地找钟上位来造炮。
“让外面的人私造,这没问题?”
李肆问到了最关心的事。
“咱们绿营军械,就算是炮,也都是当地造。广东的惯例是要到佛山铁场的官督炮坊造,可那炮坊也只是有一块牌子而已。各镇自己找人造了,注册备报,核查过之后就没事了。”【4】
听到这里,李肆刚刚松了口气,萧胜像是要报复他,语气却是一变。
“可你们凤田村要接这事,也不是没风险,毕竟这是冒造不是新造,简阅还要试炮。如果制台军门刻意挑剔新旧,或者选到你们造的炮来试,出了岔子,白总戎……可是不会帮你们遮掩的。”
李肆鄙夷地切了一声,“帮”他们遮掩?这话说得也太恶心了……
“如果你们要接的话,白总戎还是很感激的,至少在炮造好之前,绝不会让钟上位捣乱,你不用担心。”
萧胜见他脸色变了,赶紧解释了一句,生怕这家伙又动什么坏心眼。
有了萧胜的保证,李肆就放心了许多,也暗自有了盘算。
不过光靠萧胜这边的信息还不够,别了萧胜,李肆又去找了段宏时。段老秀才正在教着几个塾生,李肆就乖乖侯在外面,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会已经是春天,没雪可以让自己垫垫,不然自己也可以来个什么段门立雪……
守了小半个时辰,段老秀才出了屋子,很是赞许地看着他,可当李肆把事情说出来时,段老秀才又差点喷了茶,满脸都是“你这小子简直就是搅事魔王”的表情。
“此事老夫可帮不上忙……”
老秀才连忙把自己摘出来。
“老师放心,弟子此来,又不是找您去帮着造炮的,估计您也不懂。”
李肆这话让老秀才脸上又是一拧,真是没上没下的家伙,不过为啥就觉得喜欢这感觉呢。
【1:扣建是遇有小月扣下的薪俸,原本是用来填补清历闰月的薪饷,后来就成为小金库。截旷就是人马出缺后扣下的钱,实质也是吃缺漏出来的那部分。】
【2:钞关,也就是商关,明代的时候因收换宝钞而设立,后面演变成商关,多依运务繁忙的江河而设,靠海的就叫海关了。清承明制,在韶州遇仙桥附近设有钞关。】
【3:奏销相当于报销,清代对财务的控制很严,奏销管制也很有力。当然,一旦事情成为表面文章,也就只是账本光鲜而已。】
【4:康熙在京设立了三处炮厂,包括养心殿、景山和铁匠营。养心殿是给宫廷和满八旗造炮,所谓“御制”,景山是“厂制”,铁匠营是“局制”。局制提供给绿营,但那是三藩之战的事,绿营用炮,基本都是自己在当地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