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多远?”池棠向好不容易才生起的篝火又添了把枯柴,由于柴木受潮,火堆扬起好大一片烟雾,呛得池棠好一阵咳嗽。
仔细一算,池棠发现自己和薛漾已经在这蜀地山川也走了月余了,应当是离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的豹隐山更近了罢,然而他每次问身边的薛漾时,薛漾却总是说:“就快了,翻过这座山就到。”
翻过了这座山却还有一座山,而在下一座山之后,必然还连着另一座山,当真是群山连延不断,蜀地风貌,山峻路艰,池棠却发现自己似乎已然习惯了攀援跋涉的一路风尘。所以当薛漾再次回答:“翻过这座山就到。”之后,连他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起来。
从两人所在放眼望向远方,山雾朦胧,渺渺淡淡,由于刚刚下过场雨的缘故,空气中满是草叶和泥土混合的味道。
“也不知道四师兄他们到哪了,按正常路程,他们也该出了长江水路了。”薛漾咕哝着,找了个干燥的灌木丛靠着,脱下毡靴,捏破脚上刚刚磨出的水泡。
“你轻功向来不俗,怎么也磨出水泡来了?”池棠在篝火边烘了烘被雨水浸湿的鞋袜,打趣地说道。
“这里是山路,不比平地,你看我往长安一路上,可曾遭过这罪来?”
池棠哈哈大笑,他们从荆楚往长安的路程上,虽不能说一路平坦,但坡地荒瘠,山势也不险峻,当真行走起来确实要比这里要轻松得多。
烘完了鞋袜,池棠随意在身上抹了抹手,又开始从褡裢掏出几个馒首,串在树枝上,在篝火上烤热,薛漾很有兴趣的看着池棠,直到池棠把馒首咋呼咋呼的吹开热气,送入口中之后,才笑了出来。
“笑什么?”池棠随手递了一个馒首给薛漾,对薛漾的突然发笑表示莫名其妙。
薛漾用才捏过脚上水泡的手接过馒首,满不在乎的大咬了一口,一边嚼着一边说道:“你手上满是自己鞋袜臭哄哄的味道,就直接再吃食了?你可是世家子弟呀,好像现在根本不在意这些了?”
池棠哑然失笑:“什么世家子弟?连杂役仆厮都当过的,哪还有那些个世家的矫揉作态?说真的,我还是喜欢现在这样,随性率直,不像过去,人总是端着装着。”确实,这半年多下来,自己的心性发生了天翻地覆的转变,连带着还改掉了很多世家子弟常有的陋习。
馒首是从蜀地传出的食品,据说是前朝蜀汉诸葛武侯所创,彼时诸葛武侯南渡泸水以讨蛮王,当地本有以人头为祭品祭祀河神的惯例,诸葛武侯深为不忍,遂以白面裹肉蒸熟,代替人头投入泸水之中,故名之为“馒首”。
不过池棠却觉得馒首和南国本地的蒸饼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此际饥肠辘辘,又得篝火烘烤加热,吃起来却又加倍的适口香美。
“真是奇怪,你明明说蜀地妖魔众多,可为什么我们这一路只是在拂芥山碰到了妖魔?平常也不过是碰上些山中鸟兽。”池棠已经开始吃第二个馒首了,并且说出了一直令他耿耿于怀的疑惑,自从修习得火鸦神力之术,他早卯足了劲,有心多除些妖魔,也算不负自己这斩魔士之名,可是自己遇上的几个妖魔中,诀山驴怪和氐秦鬼君是被那护商师罗老七所斩,而拂芥山的桀须妖蜥,却又死在里应外合的白面羊妖手中,自己艺成良久,手底竟无一点斩魔战绩,偏偏这一路下来,也是出奇的平安,漫说妖魔,便是虎狼之类的猛兽也没见到几只。
薛漾嘿嘿笑了笑:“不奇怪那,我说蜀地妖魔多可没错,只是我们走的这条路肯定没什么妖魔,这也是情理之中嘛。”
“却是为何?”
“你忘了?我们这是去哪里?豹隐山锦屏苑,那可是锦屏公子公孙复鞅的地界,锦屏公子冥思得道,修为震古烁今,哪个食人的妖魔活腻了,敢在豹隐山左近扎根?更何况现在锦屏公子算是伏魔道紫菡院的女婿了,只怕豹隐山方圆数百里山界之内,都不会有妖魔近前。”
“早上好,二位英雄。”一个清脆的女声忽然响起,紧接着白影一晃,一个白气缭绕勾勒出形体的女子俏生生站在两人面前。
池棠早就习惯了这位曹晓佩姑娘的神出鬼没,轻笑着回应:“早上好,晓佩姑娘。”
薛漾却脸色一变:“坏了,现下几时了?你怎么倒出现了?”
“日上三竿,早过食时,你自己说的啊,隅中巳时之前,亥时人定之后,我不能在你们面前出现的,本姑娘可没有违反约定哦。”美丽的女鬼姑娘曹晓佩笑嘻嘻的对薛漾道。
薛漾三口并两口吃掉馒首,讪讪的穿上毡靴:“这场该死的雨,让我没注意时辰,我还没……我还没……”
天知道这女鬼是怎么想的,就这么缠上了他们两个,可无论如何,总是路上多了说话的伴儿,况且这晓佩聪明伶俐,说起话来也是妙趣横生,因此池棠和薛漾倒也不反对身边多了这么一个有趣的朋友,可虽然曹晓佩是鬼,却终究是个女的,某些细微末节处对于两个大男人来说,可就不那么方便了。所以薛漾经过思考之后,和晓佩做了个约定,一是隅中巳时之前,晓佩不能突然现身于前,这样可以空出两个男人出恭解手的时间,试想,当登东如厕,五谷轮回之时神思欲仙,突然出现个女鬼在身边,且不说吓不吓人,这往下的步骤必然是要大感尴尬的了;再一个,是亥时人定之后,那是两个大男人入睡的时分,有个女鬼在身边穿来穿去,可叫人如何安睡?
薛漾想的不可谓不仔细,偏生今日清晨一场山雨,他们又贪赶路程,不觉便错过了要紧时分,现在薛漾红着脸,提着裤子就往林子里钻:“……我还没大解呢……喂,晓佩姑娘,不许偷偷跟过来看啊……”
晓佩柳眉倒竖,白气一绕,一颗小石子应念而起,嗖的砸在鬼鬼祟祟刚蹲下的薛漾头上。
“当本姑娘是什么人?看你出恭很好玩嘛!”
薛漾唉哟一下,摸了摸被砸痛的脑袋,再不敢作声。池棠耸耸肩,在这个俏美可爱的女鬼面前,他素来是以沉稳内敛的兄长形象示人的,和促狭平易的薛漾大不相同,尽管看起来,薛漾可能显得更村讷朴实些,但池棠清楚,这位六师弟貌似忠厚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机变百出的心,对此,晓佩是深有同感的,并呼之为大奸似忠,而薛漾却只能用闷声不吭以示反对。
“这都多少日子啦,你们还没到地头?我刚才在周围转了一圈呢,还是层峦叠嶂的,连人家都没几户。”晓佩不再理薛漾,而是飘到池棠身边。
“这可都得问他,我也不识得路径,就是这向西越走越深,我可有日子没睡过床榻了,每日只能在山林间和衣而卧,身上都快馊了。”池棠嗅了嗅身上,又搓了搓颈项上的泥垢,这些举动在过去可做不出来,可是现在却自然而然的信手而施,一如惯走江湖的行旅客商,再不见半分世家子弟的模样。
晓佩大喇喇的在池棠身边一坐,对池棠来说,就像身边忽然多了一层雾气,眼角转处,便觉得雾蒙蒙的迷眼。
“晓佩姑娘啊,我就不明白,你这样的形态,站与坐有什么不同?你有随风舞形之能,站久了应该不会觉得累的吧?”池棠到现在还没弄明白灵魂是怎么会有这许多生动活泼的神情举止的。
“嘻嘻,当了鬼跟做人时节的心境也差不离,我坐下不是因为站乏了,而只是因为想坐下,你不觉得站着说话和坐着说话感觉不一样吗?”
“有道理。”池棠点点头,“今日看到什么新鲜事了吗?是哪里的猎户追野猪时又摔了一跤?还是哪里的山民又被媳妇揍了?”
这是这些时日来形成的惯例,不必再受羁于琉璃瓶中,晓佩便似脱缰的野马,总是遍游周遭山野,然后兴冲冲飘回来,诉说一路所见的奇闻轶事,不过这一路上也着实没有什么可堪称异的事情,而这晓佩姑娘许是昔年长期为魂灵时见闻的少,遇到些芝麻绿豆般的小事便是大感有趣,回来唧唧呱呱能说上大半个时辰,就像是人世间未通世事而又生性活泼的少女一样。池棠对她所说的事倒未必感兴趣,但是能看到这么一位家逢惨祸,年少夭亡的女子经常露出欢快的笑容,总也是一件乐事,因此,便用这话题引她开怀。
晓佩嘟起嘴:“不是说了么,这一圈层峦叠嶂,没什么人家,也没什么好玩的事。”
“让你跟着风姑娘一起去嘛,她走水路,还能入繁华市井,你跟去了不就能见到更多好玩有趣的事了?”
“我跟她一起一般是不出来的,就躲瓶子里。她生怕我被什么会降妖除魔的人收了去,可小心呢。”晓佩嘴上是这么说,可也清楚这是风盈秀对她的保护,所以也没现出什么抱怨之意,身形忽的一飘,原本的坐姿又化作一缕白烟氤氲,站在不远处的断崖边远眺云雾缭绕,倒是颇为相映成趣。
“你们的那个朋友倒底是什么样的人啊?你们这般辛苦的去参加他的婚礼?”晓佩的声音传了过来。
池棠想起公孙复鞅古雅的容貌,以及在落霞山紫菡院的所历种种,大是感慨,一时沉思未语,还是薛漾束着裤带,懒洋洋的从林中钻出:“不是告诉你了嘛,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你到时候自己去看,不是更有意外之喜?”看来这一趟颇为身轻气爽,薛漾脸上带着那种泄之一空的满足。
“切,神仙?当本姑娘稀罕么。”晓佩回过头,对薛漾吐了吐舌头,表情大是可爱。
池棠和薛漾相视一笑,有晓佩陪着,就像是身边多了一个善解人意,却又调皮开朗的小妹妹一般,这一路也不知解了他们多少疲乏。
“溱与洧,方泱泱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晓佩姑娘的歌声又响起,看来她真的是喜爱唱歌的性子,现在多半也是为景所感,信口唱来。池棠不是很通《诗经》,但是这首歌曲调欢快,清灵中还带着一丝佻脱之意,也不知是哪里的景致能令她如此欣悦。
(按:这是《诗经。郑风。溱洧》中的诗句,诗意明朗欢快,清新秀婉,讴歌的也是男女之间那对爱情和生活的美好憧憬,至于晓佩姑娘为什么在这时候唱这样的歌,那自然是有所感有所抒发了,不过碰到池棠和薛漾这两个不解其意的江湖汉子,未免有对牛弹琴之叹了。)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晓佩的歌声在清幽山谷中来回盘旋,轻鸣悦耳,而在行将唱完的当口,却突然止住。
池棠和薛漾正听的神泰意朗,听她募然停止,都是一怔,不自禁抬头一看,晓佩虚幻身形的前方,山雾濛濛,云海涟涟,极目所至,一览无余,一道青绿色的光焰正飞速而来,晓佩看着青光,似乎有些瞠然。
青绿色的光焰几乎立刻就飞到了面前,却还悠悠的绕了几圈,仿佛是在跟众人开玩笑似的,在池棠和薛漾都站起身之后,那青绿色的光焰才打了个转,在崖边一棵大树的高枝之上落下,而在青光散去,一个女子的窈窕身形刚刚现出的时候,清脆如银铃般的嗓音已经和声唱道:“……赠之以芍药。”正是晓佩所歌的最后一句,衔接的恰到好处。
这是个身着翠绿色袄裙的少女,结着鬟角双髻,俏美轻盈,坐在高枝之上,线条优美的双腿垂在半空晃晃悠悠,身形随着树枝的微微弹动而一起一伏,却不正是那雅风四姝中的绿裙嘤鸣?
那佻皮娇娆的笑靥对着池棠眨眨眼:“嘻嘻,好久不见,离火鸦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