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的山风冰寒刺骨,可在山梁旁旷地上比武的两名大汉却好像丝毫不在意,左首的大汉生得粗壮异常,青色衣袍敞开了怀,露出了胸前黑黢黢一丛绒毛,手中一把缺了口的铁刀舞得虎虎生风,不放半些空处。右首的大汉体形相比倒是有些胖壮,看起来比那粗壮大汉要阔了一圈,却又略矮了几寸,此际他满面红光,上身脱膊,汗津津的皮肤上现出了肌肉的轮廓,虽不健美,却也结实,而他在粗壮大汉的刀风前却以一种不符合他体形的灵巧闪避着,手里握着的宽刃长刀锋刃朝下,并不急于递招还击。
缺口铁刀的劲风终究是缓了下来,任何人在长时间的鼓足劲力之下终究会有些微的松弛,而恰恰在这时候,红面胖汉的宽刃长刀动了。
刀尖擦着铁刀的边沿,迅疾无伦的划到了粗壮大汉的面前,粗壮大汉反应极快,不等刀尖挨近,铁刀上青芒一闪,自生出一股罡力,看似就要将宽刃长刀震开,不料宽刃长刀忽然泛起一阵黑光,与铁刀青芒彼此交缠,刹那间响起一串闷鼓的爆裂之音,玄风激荡,那粗壮大汉被震得身形晃了几晃,手中铁刀一滞,终究是被宽刃长刀指在了喉头。
“好哦!甘哥又胜了!”却是四周观看的年轻后生们齐齐欢呼,红面胖汉哈哈大笑,垂下了长刀,那粗壮大汉浑不以自己落败为忤,铁刀一收,伸拳挺亲热的在红面胖汉鼓突突的胸脯上一打:“有你的!本事又见长!”
……
山藏村里的村民很快就接受了在那个夜晚之后离奇出现的丁晓和颜皓子,虽然甘斐给他们的解释是自家的远亲,得了信千里来投的。后生们对这不尽不实之言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自从广良镇回来,甘斐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无比高大,敢和贵人家少爷公子放对的甘哥自然赢得了他们的尊敬,更何况这新来的大汉这般雄壮,看起来也是一把好手。
颜皓子此刻就像个惫懒少年一样,痞痞的蹲在被冰雪覆盖的山石之下,背后的翅膀在人前自然是施法掩饰了起来,至于唇下那两根大长牙也被弄成了突出嘴唇的龅牙形象,看起来倒是有些猥琐,好在他脸生的白净,又总是鬼头鬼脑的笑,后生们倒挺喜欢他。
不过他现在的目光甚是促狭,因为他看到身姿曼妙的胡姬黛丝莉正关心的迎上前去,为甘斐罩上一件外衫,在之前甚至还体贴的替甘斐抹去身上未干的汗渍,引得四下的后生一片艳羡之色。
甘斐却好像浑然不觉的顺手把外衫在身上拢了拢,晃晃手里的宽刃长刀,对丁晓笑道:“这股子罡气倒是越用越得心应手,感觉我至少恢复到了以前八成的功力。”
自从千里骐骥的破体罡气进入甘斐的经脉之后,其功效渐渐被甘斐发现,以前走个几步山路就气喘吁吁力不能支,现在稍一运念,便即好像身轻如燕,如履平地,不,那时节走平地也是痛苦不堪,现在却是十几里路面不红心不跳,再也不感疲累。
有了这个做保障,健体强身的效果立竿见影,那身软颤颤的肥膘结成了厚实的腱子肉,曾经遍寻不着的气力仿佛又全都回来了,更奇的是,一直光光的下颌又钻出了胡茬,料想假以时日,那一部戟张豪迈的大胡子将再现昔日斩魔士二弟子的风采。
甘斐已经逐渐掌握了运使这股罡气的诀窍,而在每一次的试用之下,似乎都能发现这股罡气新的玄妙,就像刚才,那从刀锋处透出的罡气就完全震开了丁晓雄浑的劲力,并得以一招制胜。
“刀法我向来不擅长,我最喜欢的还是用拳头。”丁晓故意把铁刀一扔,在甘斐面前握紧了骨节崚嶒的拳头,嘻嘻笑着。
“将就吧……这村里就找到这么一件家伙事,你若不用,我总也不好意思使刀吧?真伤着你怎么办?”甘斐把丁晓肩头一揽,这几月他们已经成了好兄弟,在一起时就是这般大大咧咧不拘形迹。
洽儿就坐在颜皓子身边,她今天穿着一件艳红小袄,自从丁晓和颜皓子来了之后,她就再不敢如过去那样一天换一身行头,惟恐给他们看出什么端倪,这是在脑海里的两位姑娘商量过后的结果,洽儿本身没什么好担心的,可若是布奴莎因此被他们逐出体外,作妖怪收拾了,她自然也不忍见,于是便用了个折中的办法,每逢村里的喜庆日子,再让布奴莎穿上女孩儿家喜欢的衣裳,比如前日的冬节。
布奴莎不能确定自己是不是还足够安全,她可以清楚的察觉到那个被她和洽儿同样称作父亲的男人身上与日俱增的玄灵之气,可说来也怪,自从那天青会主在来的第一天夜里偶尔提及自己会定身术的过往之后,这一节就再也没有被说起过,好像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一样,而那小蝙蝠精,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也总透着一种高深莫测,如果不是有时候让真正的洽儿占据躯壳来面对他们的话,布奴莎就觉得自己真的是难以再伪装下去了。
“前儿冬节的酒还有剩的吧?”甘斐嘴里说着,走过来一把抱起洽儿,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胡茬儿刺得她又痒又疼。
“有哩!而且老族长那里还有没开封的土酿。”二壮乐呵呵的应道。
“正好,让你家梅丫问老族长讨来,也让我们尝尝。”甘斐挤眉弄眼的打趣。
二壮顿时臊红了脖根,结结巴巴的道:“莫得混讲,莫影的事,莫影的事……”
一片哄笑声中,夹杂着甘斐欢快的叫喊:“走喽,吃酒去喽!”
一想到美酒,丁晓就忍不住舌底生津,恨不得立时便去房舍里温暖的炉火旁,抱上一瓮村酿与众人一醉方休,然而才迈开步子,目光下意识往天际一望,便即愕然而止。
“老丁,怎么还不走?”甘斐一回头发现丁晓的异状,脖子上架着洽儿便凑了过来,顺着他的视线方向看去,唯见一片昏昏蒙蒙的天幕,“看什么呢?”
“你没有看见?北斗星辰的光芒?”
甘斐噗的笑了出来:“老丁,还没喝怎么就醉了?现下是午饭时分,你上哪儿看星星去?”
“那是七星盟的北斗信灯……有盟友在那里。”丁晓怔怔的道。自从被那灵应大法带来了这里,他就一直没有和七星盟联络过,倒不是他疏于职守,一则是因为相助甘斐恢复玄功,多与他试招练手,脱身不得;二则也是感伤本门弟子及好友路朋之死,在这里迁留些时日总也算是心情上的调剂,不曾想,这一留便是倏忽数月,原是打算出了年再出山看看外界情势的,谁知这冬至方过,便看到了七星盟独有的呼应讯号。在广良镇的时候,他就曾经施放过一回北斗信灯,可天青会和飞剑门却最终全军覆没。
那里也许也是同道在和妖魔厮杀吧?但是更可能是在向别的盟友发出联络的信号。丁晓都猜对了,却又都没有猜对,他所不知道的是,在这里看见的北斗信灯,其实正是源自于对洛阳城的回应讯号,而洛阳城离这里却有千里开外,他们根本看不见那从洛阳城里升起的代表求援的四道信灯。
甘斐倒是从丁晓口中得知了七星盟结盟的备细,不过他没有参与其会,也恰是在身无灵力的时节,自然也就没有被施以七星盟的缔盟暗咒,更看不见远处那光华炫灿的北斗七星了。
然而现在提及了七星盟,倒使甘斐心头一热,今时不比往日,那时候自己废人一个,心灰意冷之下便是自暴自弃,又是不愿牵涉伏魔道中事,又是自承与乾家再无瓜葛,全是消沉萎靡之情;可现在呢?这一身古怪的罡气打通了体内经脉,虽然自己嘴上说已经达到昔日七八成功力,但甘斐自己清楚,除了武艺身法或许尚有些微滞重不如意处,可这么多天下来,自身能为纵不敢说一日千里,却也早已突飞猛进,更胜往昔了,只是那古怪罡气的妙用还要多加体会揣摩而已。
“有盟友?要不过去见见?”甘斐有点兴奋的向丁晓倡议,洽儿骑在他颈上,却忽然把抱着他的两手紧了一紧。
丁晓还未开口,颜皓子已经说道“老二,你现在能耐了?再不是那时候总叫唤自己是个废人的怂样了?”
“放你娘的猪瘟屁,爷什么时候怂过?皮痒了不是?”甘斐嘴里骂骂咧咧的,表情倒极为欢畅,他现在当然有理由欢畅。
丁晓及时的插话总算阻止他两个看似对骂实为调侃的嘈嘈:“也好,要不今儿个好好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动身,让颜小哥背着你,我们一起飞出山去,既避开了这大雪封山行路艰难,也更快些。”
“便是这么着。”甘斐乐呵呵的颠了颠颈上的洽儿,“乖闺女,明儿就在这里好好呆着,爹爹让黛姐姐他们照顾你,听话,爹爹去一阵子就来。”
洽儿的嘴角习惯性的抽了抽,挽着甘斐脖项的两手更紧了,甘斐只道她是心下不舍,也没在意。
那些后生们已经走在头里,和他们拉开了数十步距离,只有黛丝莉看他们没跟上,又折返了来,倒引得好些个后生又停了脚步,回头喊起来:“甘哥,丁哥,喝酒去哩。”嘴上是和甘斐丁晓招呼,实则是在等黛丝莉,这个体态婀娜,相貌娇娆的胡女现在可是村里后生关注的焦点。
“来……”后一个咧字还没跟出,丁晓忽然拽住甘斐衣袖,重重的一拉,眼神中暗自示意,低声道:“让他们先走。”
看丁晓忽然变得严肃的神色,甘斐有些摸不清头脑,不过他还是依言对那些后生喊道:“得,你们先去,我和老丁商量个事儿,晚点儿就来。”他对后生们的心思一清二楚,看黛丝莉还在一旁候着,便又对她笑道:“黛小妹,你也先去,大伙儿喝酒,你要不在,他们便喝的没滋味。”
“好呢。”黛丝莉不虞有他,嫣然一笑,娉娉婷婷的走了。
“什么事?”甘斐问,丁晓却竖指在唇上一贴,示意噤声,直到后生们和黛丝莉的身影渐去渐远,直进了村落里,才陡然沉声一喝:“出来!”
一道淡淡的青色光气从他掌底倏然而出,却飘向了山梁之侧。
甘斐下意识的吸了吸鼻子,颜皓子已经一脸警惕之色。
青光旋绕成形,现出内中裹着的一团黑气,须臾之间,青光飞散,黑气滴溜溜的在雪地上打转,很快化作一个人形。
这是一个面色白净的年轻人,一身不合时风的先朝宽袍,峨冠博带,脸上带着笑意。
血灵道妖魔的腥气嗅入鼻端,几乎令甘斐恍如隔世,一切都回来了,他又能感知妖魔了,心中欢喜,却轻轻放下肩头的洽儿,手中提起了宽刃长刀。
“阁下果然了得,在下只是刚刚欺近,便被阁下察觉。”峨冠博带的年轻人倒是颇为镇定,还向丁晓行了个翘指揖手的古礼,“好像与阁下的第一次相见,也是在这里呢。”
“有趣,自称小人物的学究小妖,你倒记得清楚。”丁晓的方口报以冷笑,“不过这半年不到,你便是大有长进那,我记得我的这手功法你当时根本避不开的。”
年轻人抬起长袖,捂住了嘴巴,看样子似乎是在掩口微笑,甘斐嗤了一声,什么鸟妖怪,娘娘腔一般的装模作样!然而从另一个方向突然响起的清越嗓音,却使他霍然回望。
“慕萤能够避开,是因为有我从旁相助。骐骥吾王说了,无论天涯海角,都必须把逃出飨食之会的两只牲胙抓回虻山,谁做到这一点,谁便可以有封官拜侯之赐。”
一袭残旧青衫的身形就站在山梁旁的大石之上,飘逸潇洒,清癯俊美,细长的凤眼似笑非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