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巳年是伏魔道历史上最为重要的一年。五圣化人相继现世,七星盟同气连枝,而虻山气势汹汹的掀起了漫天腥风血雨,人魔之战在洛阳拉开了序幕,却又在倏乎意外间落定了尘埃……
丁巳年之后是戊午,戊午之后又是已未,时光荏苒,不知不觉间已经进入了第三个年头。
庚申年——
前往裂渊国的池棠韩离,还有那董瑶她们几个,竟是一直没有归返,俨然便是湮寂于那神秘莫测的异域幻境之中,如果不是偶尔还有雅风四姝代为奔走报说他们事体繁剧、暂难脱身,甘斐也许早就放心不下的亲往裂渊国一行了。
伏魔道也没有太大的动作,只是在戊午年五月间重新推选了天风子为盟主,并且在貌似风平浪静的气氛中用异乎寻常的警觉关注着妖灵一族的动向。尚喜这两年来,妖灵一族也是出奇的安分守己,人世间妖魔出入的讯闻几乎绝迹,这一点,更可以从乾家悬灵室中的寻魔图上得到印证,缟净清平的如同羊皮卷纸一般,与昔日阴霾重压山雨欲来的情景大相径庭。
至于那凶妄之徒,并且甘斐心知肚明其必是汲勉的那一路乱军,却也蹊跷的好像全然无涉于人世春秋,但无论是甘斐定通,还是整个祀陵尉,都清楚那不过是于平静湖面下蠢蠢欲动的湍急暗流罢了。
与之相应的,却恰恰便是时政朝局之间已经完全公开的勾心斗角。一年前的春天,贬谪日久的韶岭殷氏终于得以重返庙堂,虽然那殷氏家主殷涓只做了个从五品的著作郎一职,可这不大不小的官儿却恰到好处的像是一根坚硬的骨鲠卡在了桓大司马的咽喉要害之处,举凡大司马上奏天子之议,著作郎便是参本百般攻讦。而大司马爵位煊赫,与这从五品的官员相去太远,朝堂上等闲也难以面见,便欲反击时,却总仿佛蓄满了力道的重拳挥在空处,最后自有那一群世家大族做了和事佬,但这般几番转折下来,桓大司马几次的动议都被不了了之的搁下了。最明显的就是大司马欲加九锡的奏请,名义上是奏请天子,分明便是挟势威逼。满朝谁不知道加九锡便是欲行篡逆废立的征兆?又哪能让大司马如愿?
还有就是那北伐之战的功过,大司马是想用北伐之战为自己增光添彩,而后加九锡之举可谓水到渠成。著作郎却偏在北伐之战上做文章,大司马不是说克还故都了吗?可那分明是氐秦与鲜卑两相激战,洛阳虚而无备,故而被大司马捡了个现成便宜。现在洛阳便在氐秦治下,铁证凿凿,无可辩驳,倘若你大司马真是力战中原而回,如何从没有提及氐秦半字?如此假传战报,罔蔽天子,这不是欺世盗名,罪无可赦么?再说你大司马自称刺杀东胡王族慕容恪,还在洛阳传宴那刺敌功臣,会当此时,那刺敌功臣现又何在?显然是自知难以自圆其说,只弄个死无对证的伪信罢了。况且慕容恪还在鲜卑军中,洛阳守将沈劲便是为其所杀,从前方传回又被大司马扣下不发的军情线报自可为证。
最为令人欷歔的是,对于洛阳城沈劲率领五百勇士困守孤城,死战不屈的情事倒是难得的得到了两方势力的认同,只不过这种认同却是出于因势利导的各怀其图。大司马要大彰洛阳之战,这是说明大晋铁军,唯在其治下方有此铮铮铁骨之士,力拒戎狄胡虏,更可见大司马国策筹谋的正确;这论点却被殷涓巧妙的移花接木,既然是对抗氐秦鲜卑,那就做实了这一点,从而把妖魔侵袭的真相掩盖,而后指出,既知氐秦鲜卑大军环伺,为何偌大的洛阳城只一个新晋的冠军将军和区区五百兵丁?大司马自己又为何迫不及待的引大军还朝?分明是趁北伐之名,行独掌军权之实,意图进位逼宫,根本就没有驱除北虏,再复河山的心思。至于冠军将军沈劲,忠心为国,故为大司马所忌,留其镇守洛阳,却是行的借胡狄之刀,杀害大晋忠臣良将的计谋,龌龊可鄙,天人共愤!
如此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直纠缠了两年有余,层层阻挠下难遂心愿的大司马最终扯破了脸皮,胁迫新蔡王演了一出投案自首的戏目,只说著作郎殷涓、太宰长中庾倩、散骑常侍庾柔、太宰掾曹秀等勾结武陵王司马晞蓄谋造反,大司马趁机要求天子御诏,将一应涉案人等收付廷尉问罪。
天子虽受大司马挟制,但看这谋反名单上,个个是与大司马势不两立的臣子,又岂能不知道大司马的铲除异己的真实目的?当然,御诏不敢不发,却又故意晚发了两日,于是,这些名单上的权臣们纷纷出逃,各回封邑属地,聚起私兵部曲,声讨大司马恶行。殷涓还特地发出讨贼檄文,明言大司马便是当朝王莽,宣称要勤王救驾,匡君除逆。
桓大司马大怒,立即返回庐江驻军重地,数万大军蓄势待发,出人意料的是,桓大司马在离开建康时,却把戍卫建康的重任交给了此时已任扬州刺史的谢安。一则,是他对谢安素来敬重,谢家子弟也与他这大司马幕府多有交集;二则,却是在这场政争角逐中,已然居于世家大族头一等的谢家竟是不偏不倚,独持正议,虽与大司马政见尚有龃龉之处,却也并没有和殷家一伙同流合污,更在北伐大战上为大司马很是申辩了几句,这令大司马大生好感。唯其目下非常之时,为免物议,竟是不惜把手握天子之都的命脉交到了谢家手上,以示公心,也让种种挟天子自重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是这毕竟是做给天下人看的,明眼之辈都清楚,就在京畿左近,桓大司马还留下了已迁中军将军的幼弟桓冲领了一支赤甲武卒兵马,名义上是拱卫京师,其实却是对谢家暗行监视,谢家但有不轨之迹,这支桓家的赤甲武卒军便可迅速底定京师变局。
朝局紊乱,厮拼一触即发,两年间甘斐也并没有消极的坐等,他辗转大江南北,力邀了好几个昔日伏魔道上的好友前往祀陵尉,包括了天青会主丁晓、五湖散客林萧等人,虽说整个七星盟在为妖灵一族而凝阵以待,但抽调些不分属名门大派的零散人手总不为过;他更是在新一轮的七星盟大会上,将那强身健体以期回复的方法传授给了那位鹤羽门的故识张立辉,张立辉脱力逃生,一直没有恢复,将信将疑的听了,也不知有没有依法照做……
这些都是对外的事体。对内,甘斐又重新打理了乾家上下,不仅把洽儿和莎儿送回乾家本院,与守寡的大嫂做个伴儿,还北上中原了一趟,将住在山藏村的胡女黛丝莉给接了回来。大丈夫有始有终,可别救了人家却把人家孤零零的撇在一边,况且黛丝莉素与洽儿莎儿相得,就把她当一家人看待了。当然,他也没忘了曾与其形影相伴,茕孑同随于落魄时节的瘦马小褐,虽说是祀陵尉奉赠的坐骑,但他可实实在在的把小褐当作了患难与共的手足,自是要接回乾家本院享福去的。不过在山藏村,他并没有见到那位老族长颜无当,据黛丝莉说,老族长也被从天而降的一个绿裙子仙女给唤走了,现在山藏村是几个年岁长有见识的老人共同代行族务处断之职。甘斐算了算,颜无当离开的时分恰也是韩离蒙召远行之后不久的当口,看来都和裂渊国有关,可想而知,裂渊国正在进行的,一定是一桩惊天动地的大事。
原本按照辈分排序,乾家的家尊现在应该是甘斐继任,但甘斐知道自己的性子完全不是家尊的料,能够用师传刀法手刃那忘恩负义的汲勉,为乾道元亲报此仇,便是他现在最大的心愿了。倘若妖魔再不生患,那么以后,自己就带着两个女儿就这样消消停停的度过余生,却哪还有做家尊的心思?而嵇蕤虽有谋划之才,却也没有为尊之志,宁愿一如既往的奔走世间,因此新任家尊最终落到了心思缜密,处事稳重的五弟子栾擎天头上,家尊从祖姓,栾擎天也由是改姓为乾擎天。
待把所有的家眷都在乾家安顿好了,甘斐又留下了所有的赀财给新任家尊乾擎天,这才和嵇蕤在这个南国战云密布,一派剑拔弩张之势的局势下,又回到了建康城祀陵尉中。因为他知道,现在就是汲勉发动的最好时机。
……
站在秦淮河畔,甘斐看着粼粼波光上的桨船灯影,颇有些神游物外。因为当下纷乱的局势,这里已经显得非常萧条,往日里行人如织、车水马龙的情景再不复见,即便是两岸鳞次栉比的豪门大宅也在暮色来临时深锁重门,户牖紧闭。
河面上的丝竹乐声显得稀稀落落,甘斐却只想着和莫羽媚第一次来这里的情景,说来也怪,明明在山藏村虎风重振后的痊愈已经使自己渐渐走出心结,可现在却总是忍不住回想起昔年伊人并肩同行的旖旎岁月,只是那种心痛若死的沉重变得淡了,唯有那一层怅然若失的落寞挥之不去。
中天皓月,灿烂星汉,倒映水面,涟漪波荡,倒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飘忽闪烁,甘斐不禁苦笑,自己却是何时变得如此多愁善感了?忽听身后车轴动响,回转头一看,便见一列车马行从正从街闾中穿行而过。
拉车的是最为健壮的肥硕公牛,牛头上还披着精美的装饰,显见便是权贵重臣的车驾,甘斐只看得一眼,初时也没当回事。这里本就是世家大族的聚居之地,出现这么一列车驾并不为奇,只是再看他们行走的方向,却分明要出城的情形,这倒有些蹊跷了,看现在戌时日暮,正是将近人定时分,有什么世家大族却要于此时远行的?
有了这个疑问,甘斐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便是这一眼,他便精神一振,心道当真是冤家路窄,爷倒几乎忘了跟这怂包软蛋还有笔老账一直没算呢。既然撞上了,可就不能放过这家伙。
甘斐看见的,是在车驾旁一脸凝重的熟面孔,他并不知道这个熟面孔便是北海十八郎之首吕通,却记得在广良镇中,自己在对方手下吃过亏,而既然这个恶奴在,他那位好色愚蠢的胖主人王纮必也在车舆之中。
甘斐的褐衫短襟在暮色下并不显眼,吕通又是在怔忡疏神之间,只觉得眼角黑影一晃,便有一只大手突兀伸将来握住了自己的马缰,这大手力气着实不小,座下健马竟生生的被拉拽而止,呼叱打了个响鼻,再也不走了。
“大……”吕通扬声欲喝,却在看到了来人之后,生生把后一个“胆”字给咽了回去,月光灯火照耀下,来人面容映照分明,可不就是那个曾经把公子爷整治得死去活来的大司马府门客?
几年不见,甘斐的满腮虬髯更加浓密了,面目也多了几分老成之色,原先胖大的身材现在也显得精壮了许多,这是持续健体强身的效果,如果说过去的甘斐是一个胖汉,现在便是实打实的壮汉了,但终究容貌未改,尤其是嘴角扬起的那种似笑非笑的轻蔑表情,吕通一眼就认了出来。
说来也怪,尽管在广良城那一次吕通把甘斐收拾的不轻,可甘斐身边那奇怪的小女孩也依然令他心有余悸,后来他渐渐寻摸出味来,只怕那小女孩不脱妖术邪祟之能,这是他亲眼见过妖魔后得出的结论,而既然甘斐与妖祟为伍,天知道还有什么更可怕的手段在等着自己。
另几个随从不知详细,他们也是北海十八郎里的武人,虽说这些年羁于时局,气势大有收敛,但几曾遇到过这种路人欺上头来的情形?吕通身旁的余三恶狠狠的抢上来,拔出佩刀,口中叱道:“咄,何者拦路!”
这样的语气,这样的动作,甘斐立刻回想起澄芳酒肆前的情景,更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本来就是存了来算账的意思,此际更是索性发作,执住马缰的手微一用力,吕通的马便咴溜溜不由自主的后退了几步,直把马背上的吕通吓得胆战心惊;甘斐的另一只手却迅疾如电的探过一旁,转眼间揪住余三的腰胁,将他生生从鞍鞯上扯下,余三全无还手之力,只觉得腰间一紧,竟已被甘斐单手举起,余三哇哇大叫,手脚乱动,却难以挣脱分毫。
其余众人顿时心中一寒,便看这等威势,他们也知自己远非敌手,吕通更是心下栗六之余大生疑惑,这……这大汉何时又有了这等神力?倘若是在广良之时,我又岂能近他的身?
“叫你们那个怂包软蛋的胖小子出来,爷今天心情不好,要拿他练练手!”甘斐震慑当场,双目炯炯,却径看向牛车车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