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射倒莫羽媚身前小鬼的箭矢,在继续向前飞行之后,又穿过了不远处一个倒霉的鬼卒的脑袋,刚刚踏入月灵鬼界的甘斐一定没有想到,他的这一支箭其实是救下了两个人。
惊惧和疼痛,以及绝望之后突如其来的获救心情,使庞璞再也坚持不住,气血上冲,脑中一眩,闭眼昏阙了过去。
他藏身的很好,在那个鬼卒之后,再也没有谁能够发现在这片坡隘旁混在尸骸血肉中的身体竟是个活人,同样包括其后与月灵鬼将大战的甘斐与莫羽媚。
而当那声凄厉的惨呼响起的时候,庞璞才如遭电噬般的苏醒,他看见了莫羽媚像断了线的纸鸢一般从半空中坠落,一个褐衫短襟的胖大汉子跌跌撞撞的奋身而起,接过莫羽媚,然后滚作了一堆,而另一个亮银色肌肤的高大女子正在空中捂着自己的左眼像杀猪一样的嘶号着。
“撕碎他们!连骨头都不要剩下!”高大女子的声音冲撞着庞璞的耳鼓,依稀便是那明月娘娘的声音,接着一道巨大的白色光柱临空而落,罩住了莫羽媚和那褐衫胖汉的身形,炫闪得使庞璞眯起了眼睛。
当庞璞再次睁开眼,白光已经倏然而消,连带着莫羽媚和那褐衫胖汉都不见了踪影,只有那银肤的高大女子在一声声的哀嚎,无数小鬼簇拥在她身下,止不住的都在簌簌发颤。
孤雁是被救走了?庞璞心中一喜,也不知身上哪来的力道,腾的站起,最接近的两只小鬼愕然回头,庞璞却反向冲出,头也不回的向山崖下纵身而跃。
可以确知这是些食人无厌的恶鬼了,就算自己要死,也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庞璞选择了跳崖而下的自杀方式,山崖似乎高绝万仞,庞璞感受着强风从口鼻中灌入,忍不住便是在空中纵声长啸,似乎是要把这半日所经历的骇惧苦难之气一吐而出,而这也将是自己死之前留下的最后声息。
远方的太阴城依稀可辨,庞璞似乎都能看到城中的人头攒动,可怜的人们那,你们沦为了鬼怪饲养的食粮而不自知,可我,却对你们的遭遇无能为力,只能给自己一个干脆利落的死亡。
庞璞这样想着,等待着与地面足以使自己粉身碎骨的撞击,意识渐渐恍惚,一抹好像斑斓五彩般的霞光倏然而现,而他耳中听到了如同洪钟大吕般庄严的声音:
“唵弗如切吽!”
庞璞身上忽的一轻,一股极为沁湿的气息瞬间充斥了胸臆,这是山野间熟悉的味道,意料之中的坠落没有发生,似乎在转眼间,他就回到了现实中的世界,可以看见半空中的弯月和稀淡的云层,还有一个双手合十,闭眼默诵的年轻僧人,那种五彩霞光正环绕在这年轻僧人周围,暮色下看起来,只觉得这年轻僧人犹为宝相庄严。
后来,庞璞才知道这位年轻僧人的法号——定通。
……
乾家弟子甘斐通过察气觅魔,发现了这里的阴森鬼气,故而只身赶来。而才下了落霞山的定通同样察觉了这里的鬼气,他出身于裂渊鬼国,对于血泉一族的感知力更是敏锐,自然也义无反顾的循迹而至。所不同的是,他到的比甘斐晚了些,甘斐由于莫羽媚觉醒了破御之力的飞剑而找到了进入月灵鬼界的缺口,定通却只能在鬼界外百般查探,苦无入内之方。
直到灵应大法的玄气灌注而入,定通方才遽然有感,这一来便与甘斐错身而过,当他的佛偈宣号刚刚渗入月灵鬼界的时候,恰是庞璞纵身跳崖的时分,长啸引起佛光感应,堪堪将庞璞移形而出,定通慈悲为怀,还待救出太阴城万千百姓,却不想那月灵鬼将阴悦婵心惊伏魔之士接踵而至,早将月灵鬼界转境而脱,定通最终却也只救出庞璞一人。
血泉祸害世间更巨,定通忧心忡忡,对甫脱鬼界的庞璞略宽慰了几句,便待离去。想不到庞璞经此一遭,心感定通救命之恩,又忌鬼怪肆虐之厉,非要拜定通为师,要修习降鬼伏魔的术法。
庞璞本就是赤墨弟子,性情刚硬,不甘为妖鬼所制,有此想法自是顺理成章,险死还生之余,更对那种屈辱的感觉咬牙切齿,虽然看起来定通比自己着实要年轻许多,可他仍然毫不介怀的对着定通叩首连连,定通终拗不过,勘验之下,发现庞璞武艺精强,却是破御之体的极好资质,当下试炼几日,解开了庞璞的破御之力,又传了他一句可以克制妖鬼的经文密咒,让他自行研习修行。
这样一来,纵然定通无意,可庞璞也自认了弟子的身份,少不得央请定通将这妖魔人间的过往情事做了概述,而在听到定通解释的一句话之后,顿时怒火中烧起来。
“鬼界食人,向来是有的放矢,绝不会无缘无故的把你们几位大司马府的剑客卷入界中,你们身遭此厄,只怕另有别情。”
“师父是说,是有人唆使恶鬼,将我们一网打尽的么?”
“善哉善哉,凡事必有因而成果,其间因果不难推想。”定通结束着身上粗陋的僧衣直裰,“我本待与你一齐查勘,正要抑制血泉之谋,不过时间上怕有不及,我只能先赶回去,这里的事只有先劳烦你了。”
定通没有说自己需要每年按时赶回裂渊鬼国诵经安魂的使命,庞璞却也没有问,他从定通的话语中想起了什么,一时陷入沉思之中。
“你破御之体方开,术法锤炼亦不纯熟,遇狠魔厉鬼怕是力有不逮,只可小心查探,不可轻举妄动,以免枉送性命。岁末年初之际,我当重回此处,与你会合。”定通宽和的拍了拍庞璞的臂膀,“再会之时,只听佛偈相唤。”
庞璞瞿然一醒,恭恭敬敬的向定通一拜:“弟子记得,唵弗如切吽。”
“保重。”定通离开的时候,完全就是个普通的游方行脚僧人模样,庞璞蜷身而拜,他太清楚这位被自己视为师父的年轻僧人的强大法力了。
直到定通青灰的僧袍消失于视野,庞璞才恨恨的一捶地面:“有因必成果!是殷家庄!”
正如定通所言,其间因果不难推想,大司马派出这一路剑客的目的,就是针对殷家庄的,那么现在尽遭覆灭之局最大的收益者还能是谁?这倒是个阴险的计划,倘若当真在庄中奋起相击,无论成功与否,事后总瞒不过大司马,而大司马又岂能善罢甘休?而利用古灵精怪,让这一路剑客神不知鬼不觉的消失在崇山峻岭之中,大司马纵有疑心,却也难有真凭实据证明是殷家庄所为。问题是,为什么连我这个内应也要一并除去?
庞璞心生不忿,将自己扮成了普通的乡农模样,又寻了一个僻静之地将背后的伤势养好,同时又利用这段时间专心研习定通所授的佛偈经文,直到感觉自己的破御之体转寰如意了方才出山,带着一股恨意,就此潜回韶岭殷家庄附近。
赤墨在近百年来声势渐馁,只能托身于豪门大户,自己的师兄对这殷家倒是忠心耿耿,便是庞璞自己,也是甫一艺成出山便受邓禹子托付,为殷家效命,往大司马处行间暗伏。此番重回殷家,除了要找出殷家与恶鬼勾结的证据,他也是想要查探明白,自己的师兄邓禹子是不是也与那些恶鬼沆瀣一气了。
数月潜藏,邓禹子懵然未觉,庞璞却渐渐发现了端倪,那个总是在夜深人静之时才现身的泽慈先生,通过自己刚刚修炼出的玄气,便能感知到与那明月娘娘极为相近的气息,而那殷家家主也是神秘莫测,整个殷家庄都笼罩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自己的师兄对此确实并不知情,他和他的神杀剑士弟子们依然尽忠职守的护卫着殷家庄,而当自己的死讯传到邓禹子之处的时候,他还看到邓禹子为此默然凝立良久,并且按照赤墨的规矩,祭拜默祷了三天。
庞璞并没有急着与邓禹子相认,他在等待把证据真正握在手中的那一天。殷家公子前往洛阳的旅程给了他这个机会,似乎是负有什么其他的使命,那位神秘诡异的泽慈先生竟是和殷家公子一齐北上,庞璞自然如影随形的远远跟从着,他对神杀剑士的隐伏本领早已轻车熟路,强如邓禹子也是对他的潜藏一无所知,倒是与赤墨剑士怀有故仇的孔缇对他略有察觉。
广良屠城,恰与那泽慈先生独身而出的时机吻合,对他密切关注的庞璞却也颇为凑巧的在城门口与那猪妖一番厮斗,同时认出了在月灵鬼界有过一面之缘的甘斐。他当然不知道,这个胖汉竟成了他所心仪的媚羽孤雁的入幕之宾。他只是拒绝了甘斐相邀同往除妖的提议,不依不饶的循着泽慈先生的鬼灵之气而去,并终于在入暮时分的山谷中,截住了现身的泽慈先生。
应该说,庞璞自月灵鬼界脱生之后,对于血泉一族的气息犹为敏感,同时对精怪之气也有一种近乎天赋的预判,他虽然没有亲眼目睹安婼熙与妖魔暗通款曲以致引起邓禹子警惕的一幕,可当他再度返回殷家公子附近时,却总有一种极为奇怪的感觉,那个夜晚,在殷家公子的房内寂静得反常,自己甚至看到了一匹足下泛着银光的健马在房舍之前一闪而过,可无论自己再怎么屏息细探,那匹健马却又杳然无踪,仿佛只是自己一个神魂不属的幻觉。
有了这个经历,使他更对那殷虞好奇起来,难道在那泽慈先生之后,又有了新的鬼怪与他接触?就这样,他跟着殷虞来到了洛阳,一月下来一直在密切观察,并且在今晚殷虞与夏侯通短暂相会之后,注意到了夏侯通。
可没有想到,这个夏侯通竟然引来了自己的师兄邓禹子,和那个他早知与邓禹子有仇的孔缇,而他也不得不现身而出,逼住了师兄无暇旁顾的夏侯通,师兄弟二人却也得以在这意外的情形下相会。
然而现在,不仅是师兄,甚至还见到了昔日自己在大司马府的同袍,庞璞心中百感交集,他还记得那时候藏在山林里远远看见韩离的时分,如果真的那么容易再度相认,自己又何必这般遮遮掩掩。
……
以前的大司马府剑客?故友重逢?这必然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夏侯通看到庞璞和伊貉的神情就可以明白,可他实在讨厌被剑锋指在后脑的感觉,好在,他也察觉到了庞璞因见到伊貉,在剑势上不经意露出的一丝空隙。
其实,只是剑尖微微颤了一下而已,但对身法灵动的夏侯通来说,就这么一下便已足够,这次我得更谨慎些,隐身运用的法力要更足些,幸好那个邓禹子距离的更远了,他跟不上我这时候遁身而去的速度,而这个庞璞嘛……好好享受久别重逢的温情吧,我可恕不奉陪了。
就在伊貉等着庞璞说话的时候,他忽然惊奇发现,那位夏侯先生就这样消失了踪影,全无征兆,又分外诡异,而这一幕立刻引起了锐蹼邪鹜和邓禹子的连锁反应,两道蕴含着罡劲的剑气刷的从身边划过,没入长街深处的黑暗。
邓禹子纵身刚至,就站在夏侯通消失的地方,铜纹古剑撩起一道炫目的银光,口中恨恨的跟了一句:“不好!让他跑了。”忽然想起自己这一举动使背后空门大开,霍的转身相向,却见孔缇坐在屋檐上动也不动,抚了抚颌下白须:“老夫说过,我不像你那么卑鄙,不会从背后偷袭的。”
“愚蠢的武人信条。”邓禹子暗骂,却将目光投向远方,斗笠一仰,露出了微皱的眉头。
“又来人了,两个,都是高手。”
小小的一片街角,竟是吸引来这许多身怀绝技的高明人物,众人顾不得惊诧,一齐抬头顺着邓禹子的视线看去。
然而首先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只四足疾奔的黄狗,腾腾几步蹿到伊貉面前,伸着滴着口水的长舌头,双目圆睁:
“娘妈皮的,鬼脸头,你也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