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骐骥仔细端详着嗷月士的脸,没错,这眉眼形貌,这身凶戾的血灵妖气,确实是那个嗷月士,只是现在看起来,怎么会有一种陌生之感?
“嗷月,不得无礼,快退回去!”辟尘公和镇山君对于嗷月士这样的举动也是大感意外,顿时叱喝起来,当然,嘴上喊的凶恶,实则却是为了嗷月士好,这是得了什么失心疯?竟连骐骥王也敢冒犯?
“我不叫嗷月……我是魔狄,狼王魔狄!”嗷月士喊的却比他们还响,而且嘶喊的声音明显带着歇斯底里的情绪。
辟尘公和镇山君都是一怔,却见嗷月士抱着若歧的尸体,竟然号哭起来。看他肩膀抽动,涕泪横流,语调凄厉,一时间满殿之上尽是这种刺着耳鼓的声音。
渐渐的,号哭声转调,就像是尾音森长的狼嗥,嗷月士半仰着头,他所对着的,却是半空中那轮破空而现的满月。
“咳咳……嗷月……”千里骐骥忽然发话,不过嗷月士立刻停止嗥叫,恶狠狠的接口:“我是魔狄!狼王魔狄!”
“魔狄……”千里骐骥没有对嗷月士这种无礼的态度做出任何反应,并且泰然的将称呼改变,“……孤很奇怪,你是怎么挣脱开束缚的?而在孤刚才行法之际,你身上又是哪来的那种力量?孤想知道你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很简单,我忽然想通了很多事情,正如你对我的敲打,我为我更名为嗷月士之后的无能感到羞耻,我是魔狄,我是横行天下的群狼之王!”
“很好的反省。如果你早就能有这样的觉悟,今天也不至于落到这步田地。然而你似乎并没有什么长进,仅仅为了一个死去的女妖,你就这样行止乖张了吗?”
“我便是我!我是魔狄,我只为我而活!想笑时便笑,想哭时便哭,再不用看你的脸色!这就是我的尊严!身为狼王的尊严!”
这句话是显然的大逆不道,谁也想不到一向对千里骐骥唯唯诺诺的嗷月士竟会如此暴躁而狂妄,几个相熟的虻山同族面露不忍之色,好像已经看到了一个正在堕入地狱的游魂凄鬼;而喀忒斯已然大感兴趣的看得目不转睛,甚至连一直极为沉谨的坎吉也转过头来,他注意的是千里骐骥,很想看看这位骐骥王在如此张狂的悖逆者面前究竟作何反应。
然而千里骐骥的反应,却是一声语调悠然的轻笑,指了指在虚界中横眉作色以对的嗷月士,又指了指自己,指尖在太阳穴旁轻轻敲击了几下,引得头顶冕旒也晃动的更强烈了。
“我觉得你还没有想通。”千里骐骥敲着太阳穴,动作潇洒,嘴角带着一弯讥嘲的冷笑,“你知道吗?我为什么在对你委以重任之后又对你如此失望?曾经的嗷月现在的魔狄?”
嗷月士喉底低吼:“我一直都是魔狄……”
“你不是!如果你一直是魔狄,就不会只贪恋着凡人骄奢淫逸的生活而不思进取!如果你一直是魔狄,就不会沉湎于女色而荒废修行,连中了炼气士的圈套都浑不自知!如果你一直是魔狄,袭风众的吾族同侪就不会伤亡殆尽,只剩下你自己失魂丧胆的狼狈逃回!如果你一直是魔狄,那么你将会是吾族虻山除了我以外,最强大的圣灵!虻山将多出一位威慑天下的魔狄郡王,而不是一个尸位素餐,徒具四灵名号的废物!如果你一直是……可惜,你不是。”从初时略显激动到末了一声低沉涩哑的陈述,千里骐骥在王座软垫上放松了身体,茹丹夫人适时的贴上身来,关心的攥住了他的手。
殿上死一般的沉寂,嗷月士僵住了,他没有想到骐骥王对他的期望竟然有那么高。
千里骐骥已经恢复了平静,轻咳了几声,抽回了被攥着的手,再次指向了嗷月士:“如果你真的想通了,那么你应该感到真正的羞耻,而不是大呼小叫的彰显你那所谓的尊严。”
现在再称呼他为嗷月士,已然显得不太合适了,这个突然像是唤醒了中山狼王灵魂的魔狄,此际只能呼呼喘着粗气,怅然失神。怀中的若歧尸体已经渐渐起了变化,一缕一缕的涣散妖灵从他身周升起,好像袅浮的青烟,他却毫无知觉。
为什么迈入仙格之道的玉芙会这么轻易的被他杀死?除了他神不知鬼不觉的高明身法偷袭在先之外,真正的原因是,他竟也离奇的豁然而醒了。
自从那日被打入树牢,魔狄就一直恍恍惚惚的,脑中时而是纵横啸傲的狼王模样;时而是身为嗷月士后对虻山三俊的奴颜婢膝情状;时而是放浪形骸的旖旎风光;时而却又是在漫天剑气之中,躲避于残垣下簌簌发抖的落魄景象……
直至最后,脑中便是两个画面令他最为悸然心动,那头雄壮睥睨的中山狼王,还有那在自己身下,夜夜缠绵的娇媚艳妇。
前一个画面令他豪气复生,而后一个画面却使现在的他陷入了一种奇怪的情感之中,一种对他来说,从来不该在女人身上生出的情感。
他被这两种思绪纠缠着,迷茫而混沌,直至身处这血飨之宴的角斗虚界之中,他竟不可思议的感悟了,用修行的话来说,他算是突然悟道了。
悟道的开始源自于对那个女妖复杂的情感,尽管从人性情感来看,他的这种情感显得自私而病态,因为这是一种极度占有欲望的情感,把女子看作了自己的赀产一般,见不得任何旁人的染指。所以当他看见若歧在殿上与其他异灵疯狂交媾时,嫉恨、愤怒、羞恼、凄伤……这些奇怪的情绪竟然同时涌现,使他也进入了一个心境大开的临界。
在这些情绪的冲击下,很快使他第一种思绪变得更为清晰——我是狼王,我是魔狄,我的东西只能属于我,因为我的强大!
豁然而解的结果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强大力量在他身上蕴结,并且在看到若歧行将落败身死之际焕然而发,他没有费什么力气,就解开了千里骐骥的妖绳咒术,然后转眼间出现在玉芙的身后,折手穿身,救下了若歧。
而他杀死若歧的心态就显得更为畸形了,因为他不能宽恕属于自己的东西再被他人分享,而若歧面对男人时施展的魅术更令他怒火中烧,他认为若歧对自己不忠,更使自己蒙羞,既然如此,就应该由他这个主人亲自实施对不忠者的惩罚——夺去她的生命。
可笑,一个精修色诱之术,全不知情爱为何物的放浪女妖却哪里能知道对方这种病态的情感?你既救了我,为何又要杀我?只怕若歧直到身死之际,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因何而死。
然而真正杀死了若歧之后,魔狄却又不忍起来,难舍恍惚间,心如刀割,百感交集,终于怒发如狂。
在千里骐骥行将碎尸血飨之际,魔狄发作了,所有的不满,所有的忿郁,所有的痛苦,尽在那一声长嗥中宣泄了出来。
可是骐骥王只不过用几句话,就让他又陷入了踟蹰和彷徨之中。
千里骐骥并没有让他沉默太久,只是淡淡对座下说道:“孤没有说过赦免他吧?”
这是表明要继续角斗血飨的意思,一直恭立于旁的吸血蝙蝠鸿翼向前走动一步,因为按照顺序,第三场的角斗应该是由他出场了,虽然对手似乎变了,而面对四灵之一,又曾是袭风众统领的嗷月士,他也完全没有取胜的把握,可他仍然还是决定毫不退缩的迎上前去。
然而千里骐骥却向足舞魅一指:“顺序有变,既然他自己跳了出来,那就先杀了他吧。足舞魅,还是由你动手。”
足舞魅骄傲的微微一躬:“等候多时了。”
鸿翼止住脚步,向足舞魅欠了欠身,又退到了一边。
玉芙和若歧的尸身此刻在妖灵涣散之后都已现出了本相,玉芙是一尾纤小的凤鲚鱼,若歧则是一条光彩斑斓的艳鲷,绮裙翻卷,铺地空掩,早不见了玉体横陈。
第二场角斗结束,群妖并没有享受到血肉之飨,不过除了喀忒斯之外,似乎其他的妖魔对此也并不在意,因为他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即将开始的第三场角斗之上。
……
血飨之第三场:魔狄对足舞魅。
魔狄站直了身子,任由怀里空荡荡的若歧衣裙落下,对着半空朗月,却惘然的张开了自己的手,映影相视。明亮的月光使他的手变得分外白皙,未净的血迹也显得极为清晰。这是玉芙的血,也是若歧的血,接下来,将会有更多的鲜血在这只手上留下痕迹。
他根本没有在意足舞魅过分细长的双腿大踏步迈入虚界的举动,以至于足舞魅在面对他的时候,甚至有了一种被蔑视的感觉。
“你想杀我应该有很久了吧?”足舞魅冷笑着,开始了挑衅,“得感谢骐骥吾王终于给了我们这个机会。出于曾为一殿之臣的旧谊,我会赐予你想要的死法,嗷月统领。”
魔狄转过头,青幽的眼眸印在足舞魅的脸上,足舞魅不自然的皱了皱眉头,他觉得对方的目光透着一股阴冷的寒气。
这种不舒服的感觉使足舞魅开始运功戒备,面门凸顶上的红光渐渐加深。
然而,一只手忽然按在了他的凸顶之上,从手底透出了绝强的罡力,竟然生生的逼住了红光的散发。
足舞魅心中巨震,对方竟然就这样贴近了自己,伸手制住了自己的鹤顶丹红,自己却只能毫无反应的眼睁睁看着。
魔狄依然是森冷的目光寒肃的脸,没有任何表情的看着足舞魅,而足舞魅也没有听见虚界外正响起的一片惊呼声,他只能听见魔狄的声音:
“第一个错误,我不是嗷月,我现在叫魔狄。”
足舞魅目中利光一撩,他毕竟是异灵中的佼佼者,又怎么可能束手待毙?可他身形未及稍动,凸顶的手却加深了力道,巨大的威压竟令他再也动弹不得。
“第二个错误,你不可能赐予我想要的死法,因为你不配;而我,却绝对不会这样对你,因为我只能给你一种死法。”
魔狄的手冰冷,足舞魅的心却变得更冷,凸顶上隐隐传来痛感。太不可思议了,一向只以为最多不过是与自己在伯仲之间的嗷月士,几时有了这么强大的力量?不仅如此,连眼光都变得如此犀利精准,竟然在第一招中就拿住了自己的命门。
足舞魅是鹤精化身的异灵,尤以这凸顶上的鹤顶丹红之术最为了得,既有迷魂噬魄之效,亦有聚气催功之能,委实厉害不过,可就是这常人望而生畏的红光凸顶,恰恰就是他的妖术罩门所在。当然,寻常之辈便知道这一命门也奈何他不得,偏是现下一招受制,这只能说明嗷月士实已远胜于己。
可是……这怎么可能?正是因为觉得自己胜算颇大,足舞魅才会接令后显得张狂而兴奋的,现在看起来,自己先前的张狂和兴奋根本就是在自取其辱。
……
千里骐骥平静的看着,轻轻的给出了判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中山狼本就是异灵,狼族的异灵,而魔狄作为中山狼的首领,一直就具有这种可怕的力量。遗憾的是……这种力量,他领悟的太迟了。”
“可他毕竟领悟了,既然他已经有了这样的实力,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吾族虻山现在就是缺少这样有实力的圣灵。”茹丹夫人小声说道,这是她第一次出声为魔狄求情。
千里骐骥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虚界中的魔狄身影,若有所思。
……
魔狄的手越举越高,即便是足舞魅这样极其瘦长的身形却也已经被带离了地。
“第三个错误,尽管我对你们一直不大看得顺眼,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杀了你……除了现在。”
足舞魅突然仰脖,似是要纵声大啸,然而撅起的嘴唇只是无力的化出长长鹤喙的残影,便渐渐恢复了原样,魔狄嘴角轻扬,抓着凸顶的手猛然握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