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离一人伫立室前,听着乾家弟子的哭嚎哀泣毫无保留的迸发而出,幽静的院落瞬间变的嘈杂,以至于有几个游动巡弋的暗哨军兵诧异的探身进来张望,哭声委实太响,他们担心因此惊扰了正在行辕内室休憩的桓大司马。
韩离对着他们微微摆手,示意不妨,哭声虽大,可这行辕大宅占地颇广,便离大司马憩眠处也所居甚远,当真声音传了过去,只怕也不比寻常军号刁斗响到哪里去,这些乾家弟子性情赤诚,更是铭痛至深,这一哭也正好释放释放一直郁结哀切的情绪。探头进来的军兵躬身点头,又自悄悄的退了出去。
总过了近半个多时辰,哭声渐止,乾冲和几个师弟才满眼通红的出来,池棠和董瑶也都是一脸凝重,面色固然显得难过,但倒底不像他们几个伤心戚楚的模样。在棺椁里,池棠只不过看到一个脖项上镶置了香木头颅的雄壮身躯,心中不禁有些微微纳罕,身为乾家弟子的自己,难道连家尊师长的真容也无缘得睹么?
“多谢尊君留得家尊遗体,沉香入殓。”出来一看见韩离,乾冲便对韩离深深一揖。
“原是桓公厚意,韩离殊不敢当。”韩离的目光却又在独室旁侧的一间小屋上一扫,那里是莫羽媚的灵堂,不过他并不打算向这些乾家弟子提及,他们总也相识一场,此刻心中已是悲恸伤郁,没必要再添上一丝沉重,徒增愁绪了。
“令师弟在此处,请随我来。”韩离并没有太过耽搁,也很清楚接下来他们要去做什么,所以立刻迈开脚步,当先指引相延。
静室独辟,却是在这屋宇林立,院落连延的宅邸一角,古树重荫,斜掩参差,倒使这个院落显得分外清雅。
“桓公特地辟了这处静室,便是一心救治令师弟,令师弟虽然一直昏迷未醒,情势却已大有好转,当无性命之忧。”迈入院门的时候,韩离回头对身后跟随的乾家弟子们介绍道。
乾冲礼貌的欠了欠身:“大司马当真费心了,乾家弟子铭感于衷。”
无食忽然嗖的蹿了进去,在院落里闻闻嗅嗅,接着对乾冲一行开始挤眉弄眼。
乾冲一怔,正要说话,却忽然想起什么,小声问韩离:“此间可有旁人?”
“原是有医官和仆役随侍的。”
“且请让他们回避说话。”乾冲对韩离使了个眼色,向无食努了努嘴。
韩离恍然大悟,必是这黄狗要开口说话,若让旁人瞧见,确是诡异过甚,当下拍了拍手,院前小屋闪出一个短衣小帽的仆役,见是韩离,急忙行礼。
韩离先问了几句汲勉的伤势情形,而后着意那仆役暂时回避,看那仆役走的远了,才点头道:“此处再无外人了。”
“怎么了?无食?”乾冲看向摇头摆尾的无食。
“没察觉到一股很奇怪的味儿吗?”无食的表情透着警醒。
乾冲、嵇蕤和薛漾同时抬起鼻子,在四下里嗅了嗅,这是斩魔士标准的闻嗅妖气的法门,不过看在韩离眼中,却觉得有点好笑,池棠和董瑶却没有动,他们还不大习惯这种像小狗一般的探鼻动作。
“好像……没闻出什么味来,是妖气么?”薛漾狠狠吸了吸鼻子,面色透着疑惑。
“娘妈皮的,看来你们对这味很难察觉,我知道滴,我知道滴。”无食在院里迈着零碎的小步兜着圈子,“这股味道我却向来很熟悉,是修习慕枫道妖灵的气味,别忘了,我那狗日的主人也是慕枫道出身。曾经有这样的妖灵来过这里,在这儿待了很久,离开的时间也不长,最多不过五六个时辰,而且那狗日的在这里还应该运用过妖力,所以现在的味才这么大。”
嵇蕤和薛漾嗅了好半晌,却一无所觉,也不知无食所说的这么大味究竟是何种气味,没有办法,伏魔之士对血灵道妖气向来敏感,可对慕枫道的气息却很难把握,昔日灵风一路尾随跟踪的情事便是一个例子。乾冲则眉头一皱,和面露警觉之色的池棠对视一眼,讶然道:“慕枫道妖灵?”他并不怀疑无食的说法,这老狗嘴巴不干净,鼻子上的功夫却是真本事,摄踪仙犬的称谓可不是浪得虚名,他说这里有过一个慕枫道妖灵,那就定然是有的。
“不好,是冲着三师弟来的!”乾冲旋即猛省,更想到多半也和父亲的遇害有所关联,身形一弹,快步冲向了紧紧关闭的房门,无论如何,先要确认三师弟的安全。
韩离早知乾冲心意,诧异之余却也没有丝毫耽搁,抢在头里跃到门前,就待推开房门时便发现门锁紧阖,不过韩离可不认为门锁未开就代表着里厢平安无事,牵扯到妖灵的事情,向来不可以常理揣度。
一时无暇唤那仆役再来开锁,韩离单手在腰间一拂,袍袖飘荡,璜剑已然出鞘,无光剑身闪电般在门锁上一掠便即复回鞘中,整个动作不过在一呼一吸之间,当真是迅疾利落之极,池棠看在眼中,不禁赞出声来:“好身手!”
门锁嗒的一声轻响,忽然从中整整齐齐的分作两爿,掉落地下,切口处光滑平整,那璜剑一掠之下竟有如斯之威,驭雷士之卓绝剑术果然名不虚传。
韩离却毫无停顿,反手一推之下,房门向内而开,一股带着浓重药味的气息从房中传了出来。
借着日头光照,可见汲勉仍安睡榻上,双目紧闭,面如金纸,呼吸倒是均匀绵长,韩离心头松了口气,这位昏迷的乾家弟子并没有出事,当下偏过身子,让身后的乾冲进入屋中探视,嵇蕤薛漾也顾不得院中那慕枫道妖气的蹊跷,急急的跟了过来,池棠和董瑶紧随着他们而入,院落中只留下了不时蹿高伏低,还在察踪觅迹的无食。
乾冲伸手,搭住汲勉脉门,凝身默然,良久不语。
对于汲勉,池棠也算是闻名已久,他还记得修玄谷玄山竹海中那位莽族战神棘楚说过的话,乾家第一高手正是眼前这位甫脱大难,沉睡不醒的三弟子汲勉。
看着汲勉的面庞,只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双眉缓淡,鼻梁端直,淡黄的肤色竟使整个脸孔有一种被金光笼罩的错觉,而沉睡之际,汲勉方方的嘴唇紧闭微皱,却把嘴角的肌肉扯成了一个向下绷紧的形状,好像在表达着不服、不甘、不忿的恨意。
乾家高手,除了自己之外,池棠见过甘斐、嵇蕤和薛漾的出手,嵇蕤薛漾道术精湛,武技也颇为高明,在初识之时曾给自己带来过极大的震撼,然而现在自己的火鸦神力炉火纯青,又在伏魔道走动多时,他可以确认,嵇蕤和薛漾只算是伏魔道二辈弟子中的好手,与天风子、紫菡夫人这样的前辈宗师相比,实是天差地远;即便比之同为晚辈弟子的俞师桓、德馨道人甚至那凝露城年岁甚幼的乔家兄妹来,亦是还要相逊一筹。倒是那甘斐,刀法狠猛,气劲罡烈,更有自出机杼的临敌应变之法,在池棠心里,他无论武艺还是伏魔之术,比之自己实是未遑多让,当真和那些列级一等的妖魔如阒水神尊、残灵鬼将之辈以死相搏起来,甘斐必然也是毫不逊色,可当得伏魔道第一流高手的品判。而这汲勉据说更在甘斐之上,那又当是如何出神入化的伏魔造诣?
却偏偏这样一个乾家第一高手,又是谁人能在短短时间内将他弄成这般田地?还饶上了另一位伏魔道一流高手乾道元家尊的性命,那么这个凶手,又将是何等令人骇异的修为?
池棠紧锁双眉,越发体会到了乾冲所说的那种可怕的危机,仔细推算一下,自自己踏入伏魔道以来,前后不过半年时光,紫菡院里的孤山先生、长安城内的衔云子、现在还得加上一个突兀丧生的家尊乾道元,三位伏魔道宗师都已殒命亡身,或许还得加上现在伤重昏迷的汲勉,还有那位已然沦为废人的甘斐,五大高手尽失战力,这对于整个伏魔道七星盟的实力来说,更是不可弥补的重大损失,相反,妖魔的力量却好像越来越强,伏魔道如果再以这个速度削弱下去,当真那三千年来的旷古之战到来,必是凶多吉少的结局。
总算……郎桀那里,还存得一丝希望……与郎桀在虚界幻空中的对话再次盘旋于池棠的脑海,上古神兽,裂渊鬼国,玄晶探秘……现在,与另一个神兽化人也相见了,是不是应该将这些规划尽快付诸实施了?
池棠不禁抬眼又看向一旁站立的韩离,却和韩离温润清澈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彼此欣赏的心态使他们同时点头微笑。
不若便说服他,趁这个机会,就往裂渊鬼国一行?池棠多日思考,原本欲待先报师仇的心意渐渐发生了动摇,尤其是与韩离相见之后,那种心有灵犀般的感觉令他接受郎桀所嘱的想法更加强烈。
不是池棠不想报家尊乾道元之仇,事实上,他虽然不像另几位弟子那样伤心欲绝,心里却总也是难过愤懑的,若已知这凶手去向,便天涯海角他也不会放过。但是现在,家尊的被害却仍然是一个疑点重重的悬案,甚至连通晓知天之术的灵泽上人和冥思修为的公孙复鞅也勘查不出,但一日悬疑未解,自己便坐等一日?在这样的危机局势下,池棠担心,自己根本耗不起这个时间。也罢,待大师兄将此番探视的一应事体操持稳定,自己再和他将此番思量详谈,最终请大师兄定夺便是。
池棠打定主意,乾冲也恰好松开了诊脉的手指,面容依然凝重。
“三师兄怎样?”嵇蕤和薛漾毕竟关心,急忙追问。
“三师弟猝遭突袭,还是幸亏他玄功深厚,护住了心脉,倒底存得了性命。只是那凶手似乎所用手法颇为怪异,三师弟像是受了失心离魂的症状,灵魄散乱,无知无觉,恐怕需要本宗秘法再行医治,方有复醒的可能。”
池棠和董瑶对失心离魂之症不甚了了,听得性命无碍,倒是放宽了心,嵇蕤和薛漾却是耸然动容:“什么?以三师兄旷绝古今的灵神魂力竟也受了失心离魂?这……这怎么可能?”
乾冲叹了一声:“所以我说那凶手手法怪异,倒像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偏偏就让灵神最强的三师弟中了失魂之症,这个凶手……很强。”不过很快,乾冲又用一种宽慰的语气说道:“好在家里有灵泽上人,战神棘楚还有那位客寄本门的锦屏公子,有这三位神通广大的玄奇之仙在,治好三师弟的失魂之症便是大有指望。”
听乾冲这么说,嵇蕤和薛漾的神色倒是渐渐松缓下来,池棠则心中一动,他又想到棘楚曾对他说过,那玄山竹海的幻术只有这位三师弟汲勉在踏足方至的时候便即看破,这可是身具火鸦神力的自己都没有做到的事,现在听几位师兄弟言语间所说,看来汲勉的心志之力便是极强,即所谓那灵神魂力,拥有这般天赋的三师弟倒中了那什么失心离魂的术法,难怪大师兄如此骇异。
“就在今日,迎回家尊遗体,并将三师弟一起带回本院。”乾冲做了决断,“还要有劳尊君引我们往发现家尊遗体的地方一观,看看可有什么凶手留下的蛛丝马迹。”
已过数日,若按正常手段,只怕那里便去看了也是于事无补,不过想到伏魔之士种种匪夷所思的玄深术法,韩离自然不会觉得是无用功:“稍后便领诸位前去,恰好也离此不远。只是听乾兄所言,莫非今日便要回去?何用如此匆忙?”
乾冲浅浅的一弯嘴角,算是给了个礼貌的微笑:“情势紧急,不得已耳。当然,在下当亲见大司马,相谢援助之情后,再行告辞。也或者留下几位师弟来,便在左近查访,乾某自己却是事涉孝道,必得亲回的。”
黄影一闪,无食颠颠的溜了进来,先是好奇了看了汲勉一眼,然后才咕哝着含混不清的话语踱到了乾冲面前。
“想知道是什么妖灵吗?”无食带着些得意,狗眼一挑一挑的甚是灵动。“娘妈皮的我这辈子最讨厌两种兽类,一种是猫,还有一种……就是老鼠。顺便告诉你哦,这只老鼠还有股子虻山的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