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恨归恨,他却不能连芝麻李的命令都不听。当天下午,便从武库里挑了一批刚刚赶制出来没多久的猪皮铠甲,送到了左军设在城内营房中。朱大鹏通过上午在府衙大堂内的亲自的观察,明显感觉到徐州军对战争的准备非常不充分。因此在领到铠甲的第一时间,就将它们全都发到了弟兄们手中。再加上原先苏先生扒门盗洞四处高价淘弄来的,一百亲兵和五百战兵,基本上每人刚好能分上一套。辅兵当中的百夫长和千夫长,也能凑合着分上半套,不至于像原先一样全靠朝衣服上钉红布条来识别身份和官职高低了。
“亲兵就住在我的府上,洪三,你去安排!战兵由孙千总带着,到城里找空房子住!抓紧时间休息,补充体力!”看大伙换上了新铠甲之后,多少有了几分精锐模样。朱大鹏用力一挥手,大声命令。
“是!”亲兵队长徐洪三和战兵千夫长孙三十一两人齐齐答应着,抱拳领命而去。
不待他们的背影走出门外,朱大鹏又看了一眼伺候在自己身边,满脸紧张的吴二十二,大声命令,“你从辅兵当中挑五百身强力壮的出来,带着他们去城里找空房子休息。明天带着他们上城墙协助防守!其他人,交给周小铁,我另有安排!”
“是!”吴二十二也学着孙三十一的样子拱手,向外走了几步,却又突然将脸转了过来,带着几分试探的口吻说道:“都督,那明天,明天需要末将给您,给您在府上备下马车么?”
“马车?我要马车赶什么?”朱大鹏被问得愣了下神,旋即意识到,吴二十二知道自己不会骑马,所以想把提前把马车藏在府里。见势不妙,好立刻保护着自己出城逃命。气得狠狠拍了下桌子,大声呵斥,“别瞎耽误功夫了!四下里都是朝廷的地盘,跑,咱们能跑到哪去?况且明天这一仗,谁输谁赢,还一定呢!赶紧去带人下去休息,吃饱喝足了,养精蓄锐!”
“是!”见朱大鹏说得斩钉截铁,吴二十二无奈地答应了一声,拱了下手,快步走了出去。
他前脚刚一离开,苏先生立刻将头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哼哼唧唧地说道:“都督,其实,其实吴队长他,他也是一番好心。俗话说,留得青山在……”
“闭嘴!再乱我军心,就推出去斩首!”朱大鹏一听,气得两眼冒烟。又狠狠拍了下桌案,厉声威胁。
苏明哲天生了一个兔子胆儿,见朱大鹏好像动了真气,立刻吓得不再敢多废话了。然而一双丹凤眼却四下看来看去,目光中没带着丝毫的自信。
朱大鹏又四下扫视了一圈,发现自己麾下的其他将领,或者满脸凝重,或者面色灰白,鲜有人像平时那样咋咋呼呼。很显然,大伙都听说了元军大兵压境,并且屠了小沛的事情。
“鞑子的战兵只有三千多一点!加上主将的亲兵和斥候,也不过是四千来号人马。其他的都是上不了战场的辅兵!”知道手下这群古代城管都给吓破了胆子,朱大鹏深深地吸了口气,非常耐心地解释。“我今天上午在府衙,已经跟大总管商议出了破敌之策。最迟后天中午,大伙就能看到真章!”
与官兵的交战时间,至少得推后到后天中午,这是他和芝麻李、赵君用、毛贵四个人上午根据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而得出的结论。官兵远道而来需要休息,不可能抵达后就立刻攻城。而徐州军这边,至少需要一整天时间来,熟悉刚刚制定的出战位置、次序,以及旗帜、信号等指挥规则。
解释过后,见众人依旧提不起什么精神头来,他想了想,继续说道:“并且,我这里还有一个绝招,关键时刻用出来,肯定能打敌军一个措手不及!”
“真的?”众将领立刻喜上眉梢,七嘴八舌地追问。在他们心里一直弄不明白同样一个朱八十一,前后差别怎么如此之大。因此,也一直把融合了两个灵魂的朱大鹏,当作是某个大仙儿的化身,说不定就能使出什么仙家法宝来!
“真的,但是需要你们一起动手帮忙!”事到如今了,朱大鹏也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治了。先抓起一支令箭,交给苏先生,“你去把我自己配的那些火药,和武库早晨拨下来的火药,都给我运到府里来!”
“是!”苏先生将信将疑,接过令箭,小跑着去执行任务。
朱大鹏随即抓起第二支令箭,直接扔给了左军的司仓参军于常林,“于参军,你带一百名辅兵,去街上的杂货铺里,给我买竹杆子和麻绳。要碗口粗细的大毛竹,越干越好!!”
“诺!”于常林是个半吊子书生,走了苏先生的关系才混到了左军当中,因此非常注意表现。先拱手施了个礼,然后大步出门。
“牛大,你和王胖子两个,去从辅兵中,挑两百名手巧的来,到我府中候命。周小铁,你带着其他辅兵下去休息,这两天给我约束紧了他们,不准他们扰民。其他人,等会全留下待命!”
“是!”众将见朱大鹏越安排越流畅,越安排越显得信心十足。精神头也多少振作了一些,齐齐躬身领命。
大约在一炷香时间后,苏先生等人陆续将火药、毛竹等物运了回来。牛大和王胖子两个精挑细选的灵巧辅兵,也被带进了左都督府。朱大鹏见到,也不耽误时间。立刻带领大伙一起动手,先把前院的长廊打扫干净了,地上扑了一层装粮食的草袋子。然后将自己手头仅有的标准黑火药,和武库里拨下来的那数百斤,分头倒在草袋子上面。“看好了,我先做个示范,你们大伙跟着学!”
说罢,先用锯子割了半尺长,一端带着竹节毛竹,掏干净了竹筒中的杂物,侧面打上个小孔。接着,用竹片铲了大约七八两火药,倒进竹筒内。再接着,则用纸包着火药搓了根长长引线,一段搭在竹筒内的药粉上,另外一端,则穿过竹筒壁上的小孔,用麻绳绑在外面。
随即,又在竹筒内的火药表层塞了一团纸做间隔,最后,则用干土,将竹筒死死地封了起来。
要是让二十一世纪的孩子看见,立刻能认出来,朱大鹏做了个特大号爆竹。只不过爆竹的外壳由纸筒改成了竹筒,引线也比市面上常见的爆竹略长了一些罢了。
“就这样,明天咱们出城作战时,就带上他!”没等众人发问,朱大鹏将做好的成品朝面前一摆,笑着说道。“今天早晨,那个铜炮最后被炸成了什么模样,估计你们当中很多人都看到了。鞑子的官兵再厉害,终究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比铜炮还结实!”
那个盏口铳的遗骸,在朱大鹏拖着李慕白离开之后,早就被在座将领们轮番观赏了个够。此刻听自家都督说起来,立刻会心而笑。都想着,都督果然不是一般人,办法信手就能拈来。这火药连铜铳都能炸得稀巴烂,点着了扔到鞑子头顶上,铁打的脑袋也炸成西瓜了,害怕他是什么妖怪?
当即,大伙一起动手,开始赶制爆竹。不到半个时辰,就将手头的火药用了个干干净净。朱大鹏先命令自己麾下的司仓参军余常林将土手榴弹的制造流程记录下来,誊抄了数份,分头送给徐州大总管芝麻李,长史赵君用、光明使唐子豪等,建议众人也如此炮制各自手中的火药。然后挥了几下手,命令苏长史带着大伙先去休息。
待所有人都散去之后,他自己坐在一排排大号爆竹前,摇头苦笑,“就靠你了!爆竹兄弟!炸不死人,至少能吓鞑子们一大跳!”
甭看当着众位弟兄的面儿,他显得信心十足。骨子里,却是一样的忐忑不安。因为他此刻比任何人都清楚徐州军的真实情况。虽然总兵力高达十二万有奇,训练程度却低得可怜。除了自己和毛贵两人之外,芝麻李、赵君用和其他将领,这三个月来把大部分钱粮都花在扩充队伍上了。真的上了战场,就是一群乌合之众,未必能把自己一方的人数优势发挥出来。
而眼前这堆自己突发奇想带领大伙临时赶制出来的东西,除了亲手制造的四枚之外,其他里边装的全是垃圾火药。没经过任何实际测试,威力根本无法保证。
但有些话,他是不能如实说出来的。原本左军里这群由古代城管转职来的军官,就是勇气不足,机敏有余。若是大战当前,自己这个左军都督先露出了怯意,根本不用等到战场上见真章,估计今天夜里,就得有人偷偷溜出城外去逃之夭夭。
想到不能让逃兵动摇了整个徐州军的士气,他又强忍着身体上的疲劳,点起二十名亲兵,到城中四处巡视。一路上,逃兵倒是没抓到半个,却不断有其他将领借着各种由头跑过来,向他验证鬼兵的传闻。
每次,他都信誓旦旦地向对方保证,自己白天所言,百分之百为真。那些金头发,绿眼睛的家伙,真的不是妖怪。挨了刀子一样得死。但是到了后来,客人依旧络绎不绝。朱大鹏被烦得实在没办法,干脆直接让苏先生写了几张告示,在城中四下张贴,“鬼没有影子!是人是怪,阳光下便见分晓!”
前来打听消息的将士们当中也有几个识字的,把墙上的告示读了读,便松了一口气,高高兴兴回去睡觉了。这句话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传遍了整个徐州城。军民百姓都悄悄打定主意,第二天早晨,一定要找机会到城头上看看,那些传说中鬼兵到底怕不怕太阳,有没有影子!
第二天天才放亮,北门上当值的士兵,果然看到城外有大队大队的元军开了过来。这伙兵马并不急着对徐州城发起进攻,而是用刀子逼着沿途抓到的百姓,在距离城门两三里远的位置,背靠着黄河开始修建军营。同时洒出斥候,四下警戒。
那些百姓理论上都属于大元朝子民,没想到朝廷的军队会胡乱抓人,事先根本没刻意躲避。被兀剌不花麾下的高丽兵用棒子一逼,往往是全家老小,都被抓了劳役。因此数量极为庞大,七手八脚,就把一座硕大军营给盖了起来。
兀剌不花却不肯放他们离开,随即命令高丽兵押着百姓去四下里砍柴,生火做饭。待所有骑兵和战兵都被伺候得吃饱喝足了,马匹也得到了充分休息。已经都到了正午十分。老贼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忽然说出了一连串蒙古话。随即,便有两百多名骑兵冲进百姓的队伍,不分青红皂白,拉了同样数量的男女出来。
“他们要干什么?!”朱大鹏早早就上了敌楼,一直陪在芝麻李身边,观察敌军动向。见蒙古骑兵忽然拉出数百普通百姓朝城门口押了过来,愣了愣,大声询问。
“不知道?”芝麻李也被兀剌不花的举动弄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低声回应。“按道理,这些人都是从黄河北岸强征到的,属于朝廷的子民啊!跟咱们没任何瓜葛……”
话刚说了一半,他突然顿了顿,眼睛瞬间瞪得滚圆。“不好,赶紧出城救人。毛贵,赶紧带领你部弟兄出城救人!”
“是!”前军都督毛贵也发觉情况不对,答应一声,顺着马道就朝城墙下跑。才跑了几步,城门外突然传来一通鼓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紧跟着,那些蒙古骑兵举起钢刀,一刀,就将各自马前的百姓给砍成两段!
“啊——!”朱大鹏在敌楼上看得清楚,身体猛地向前一扑。双手按在了城垛上,寒气钻心。才猛然意识到,被杀的不是自己。
有股猩红色的火焰,瞬间从他的心脏处冲出来,只奔顶门。只觉得这一刻,天是红的,地是红的,远处的云是红的,云下的树、树下的人,还有人身后那尚未来得及封冻的滚滚黄河,全都是殷红一片!
无边无际的红色,像血一样涌过来,又浓,稠,堵在他的眼睛,鼻子,嘴巴,让他无法叫喊,无法呼吸。而就在这红色的世界里,哀哭声不绝于耳,那些无辜被杀者的父母、妻儿,仿佛无法相信正在眼前发生的事实般,半晌,才终于冲出人群,踉踉跄跄地冲向血泊中的尸体。而人群周围的那些高丽人,则举起削尖的棒子,雪亮的钢刀,毫不犹豫地朝冲出来的百姓身体上戳,一戳下去,就又喷起一股鲜红色血雾。
“芝麻李听着——!”鲜红色的世界里,从杀人者的队伍中,策马跑出一名身材矮胖的蒙古武士。用长矛挑着个不肯瞑目的头颅,在距离城墙百余米左右的距离上,耀武扬威,“我家大人说了,要你一个时辰之内,出城投降。如果不从——”他狞笑了一声,奋力将头颅甩向敌楼,“就杀光城外你的这些族人!让他们去地狱替你开道!”
“呯!”头颅被甩出了四十多米,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朱大鹏的身体哆嗦了一下,眼前的红色迅速退去,重新呈现出雪亮的钢刀和一张张哭不出声音的面孔。
“一个时辰之内,出城投降。如果不从就杀光城外你的这些族人!让他们去地狱替你开道!”那名蒙古武士继续在百米外策马驰奔,来来回回,将威胁传入城上每个人的耳朵。
族人?他们是我的族人?鞑子说了,他们都是我的族人!朱大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毛贵觉得他傲慢,总是喜欢站在高处俯览众生。而受了他很多恩惠的苏先生、孙三十一等人,平素对他也是敬畏有余,未见得如何亲密。原来大伙都能感觉到,他跟他们并不是一伙,一直都不是!
在二十一世纪,地球村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朱大鹏的朋友中就有很多少数民族,大伙平素在一起喝酒吃肉,谁也不会刻意去提祖先们之间的事情。不提那些征服于被征服,屠戮与被屠戮。
所以,在他眼里,芝麻李等人和城外的蒙古人、高丽人,其实没有任何区别!
自两个灵魂融合以来,他虽然为了生存而努力挣扎,帮助了这里很多人,做了很多事情。但是,骨子里,他自己却一直还把这个世界的人当作游戏中的NPC,根本没想过自己属于哪一方,根本没有把其中任何一方当作同族!
然而,城外的蒙古人,却用正在滴血的屠刀告诉他,他跟芝麻李,跟城下那些死不瞑目的尸体一样,都是汉人,都是天生的奴隶。
反抗,是死!不反抗,死不死全看主人的心情!
我是徐州军的左军都督,我是起义者,我是汉人!汉人当中地位最为低贱的流民!两个灵魂融合以来,从没有任何一刻,朱大鹏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如此的清晰。
有层看不见的膜,在他周围瞬间化作齑粉。
他不是朱大鹏,不是那个上辈子打了一辈子游戏,这辈子继续游戏人间的朱大鹏。他是朱八十一,朱老蔫儿,徐州城的杀猪汉朱老蔫儿。芝麻李帐下的左军都督。
他有个兄弟叫毛贵,有个兄弟叫潘癞子,有个兄弟叫赵君用,还有个兄弟叫苏明哲,叫张小七……
他们是兄弟!是同族!他们个性迥异,能力参差,姓氏不一样,长得不一样,高矮胖瘦也不尽相同,但在异族的屠刀下和眼睛里,他们永远都是同族,没有任何差别。
不一起反抗,就要一起变成尸体!
他们是兄弟,是同族,无论任何时候,永远都是!
生,肩膀挨着肩膀,死,手臂挨着手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