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粮?主公,请恕伯温愚钝!”刘伯温正琢磨着如何趁北方干旱的机会痛下杀手,猛然间闻听自家主公居然要主动帮蒙元朝廷化解缺粮危机,忍不住皱着眉头询问。
“无他,不想让蒙元朝廷轻易做出取舍而已!”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解释。“运河上向北去的粮船,据说比往年多出了三成。这恐怕不完全是因为天旱的缘故。与那些王爷们竞相将土地圈起来养绵羊,想必脱不开关系。既然如此,咱们何必不帮哈麻将大都城内的粮价稳定下来,让那些王爷们更积极地把良田变成牧场?”
“然后等时机一到,主公就突然发难截断运河,蒙元那边粮食立刻难以为继!”刘伯温听罢,顿时心中一凛,回国头来望着朱重九,愣愣地说道。
这,可比他刚才正在想的计策狠毒了十倍。先给北方提供大量的粮食,将已经渐渐露出的缺粮危机遮盖下去。直到危机大到彻底无法收拾,再来一个釜底抽薪。届时,蒙元朝廷恐怕连最基本的赈济粮食都拿不出来,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军民百姓纷纷饿死!
自家主公什么时候变得如此阴狠了。是不是自己平素给他献毒计,献得太多了一些,以至于彻底改变了他?
刹那间,刘基刘伯温就觉得有股寒气从脚底板处“哧溜溜”直逼自己的顶门。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朱重九却又笑了笑,毫不经意地补充,“如果现在就放任北边的粮食涨价,万一令妥欢帖木儿察觉到,来年肯定又要强行把牧场变回农田。而只要粮价波动没那么厉害,蒙元朝廷就不会断然采取措施。偏偏北方麦田产量不高,养羊远比种麦子划算。如此,那些蒙古王公贵胄,就更愿意找人放牧而不是种庄稼。而他们开辟的牧场越大,就越舍不得跟咱们这大买主翻脸。妥欢帖木儿想插手咱们与福建蒲家之间的战事,就越容易受到那些王公贵胄的擎肘!”
原来还是为了避免两头作战!刘基刘伯温闻听,正从脚底板处往上涌的寒气,立刻就又下降了一大截。但是自家主公真的仅仅为了避免两线作战么?真的没想过在北方人为地制造一场动乱?抬起头,目光迅速从朱重九脸上扫过。依旧是那幅人畜无害的笑容,熟悉而又陌生。
“这是一种商业手段,就好比……”没来由被刘伯温看得心里发虚,朱重九顺嘴解释。然而,话说到了一半儿,他却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将话题继续。
在朱大鹏的记忆中,有的是类似的营销手段。比如说先以低于成本的价格销售打印机,然后以十倍以上的利润出售墨粉和墨盒。再比如先用免费的软件占领市场,然后再通过软件的衍生品,或者夹带广告来收回资金。林林总总,都远比粮食和羊毛之间的关系复杂。
然而,除了他自己之外,整个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人拥有同样的记忆。所以无论跟任何人解释,都难免会把问题越解释越复杂。
这突然间的迟疑,落在刘伯温眼睛里,则变成了良心未泯,或者欲盖弥彰。因此后者立刻又笑着摇了摇头,抢先说道:“两国交锋,无所不用其极!主公不必多说,一切交给微臣去做就是!”
“那……”朱重九张了张嘴巴,想再补充几句,但终究想不出该从何处说起。于是乎,也摇了摇头,笑着道:“那就有劳伯温了!趁着最近各部陆续开拔过江,咱们俩还能在扬州闲上几天。你让参谋部尽快拿出一个方略来,给我过目后立刻付诸实施!”
“遵命!”刘伯温收起笑容,郑重施礼。
朱重九冲着他点点头,笑着走向扬州路户科的前门。该看的,他已经看过了。一些以往不太有把握的东西,如今在心里也有了实底儿。所以他也就没必要再继续于户科逗留。否则的话,非但会让地方官员们感觉到压力太大,他自己本人也觉得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然而,当脚步刚刚出了户科的大门儿,远远地看见隔壁兵科衙门前报名参军的长龙。他又忽然想起另外一件事,停住脚步,对紧跟在身侧的徐洪三询问:“辅兵从各军团剥离的事情,枢密院那边已经着手开始做了么?进行到什么程度了,近卫旅下面的各辅兵团,反应如何?”
徐洪三早就习惯了在做贴身侍卫的同时,兼职贴身参谋,想了想,大声回应,“启禀主公,刘知院已经着手再做。但动作不大。目前给南下的各支队伍,搭配得还是原来的辅兵。只是在数额方面,多少做了一些裁剪。截留下来的各支辅兵,则暂时留在扬州城外的军营中。先尝试着统一整编,统一训练。然后再根据具体需求,陆续向外调拨!”
“子云是个谨慎的!”朱重九笑着点头,随即,又低声吩咐:“明天你去枢密院一趟,跟他知会一声。就说我发现韩老六能说会道,可以去帮忙训练辅兵!”
“是!”徐洪三想都不想,毫不犹豫地答应。然后,才意识到这句话所包含的内容,愣了愣,脸上涌起一丝惊喜。
都督还是原来那个都督,无论新人如何得势,他心中却始终都没有忘记当初一起打天下的老弟兄。无论老弟兄的表现有多令他失望,只要能痛改前非,他就不吝再给对方一个机会。让对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继续并肩而战。
可共同打江山,也可以共同享受富贵。这样的主公,谁还能忍心弃之而去?这样的主公,谁遇见后,还能不死心塌地的追随?
正感慨间,却见刘伯温又快步追了上来,低声提醒:“主公,今日前来投军的青壮颇多。微臣本该为主公贺。然而那么多田产分下去,岂不是会有很多人要去种地?此策,似乎与主公先前倾力扶持工商之策略有不符!”
“伯温果然看得长远!”朱重九听了,只是略作斟酌,就笑着摇头。“无妨,种地的收益终究有限。并且要严重受气候和时令的影响。而只要江水不断流,作坊就能持续运转。就能不断地将羊毛和棉花纺成线,织成布,而后行销天下。所以今后的天下大势就是,种地不如养羊。而养羊,终归不如开工厂和作坊。只要我淮扬不被敌军攻陷,这便是常理。而百姓们,最终必将彻底改变他们的谋生方式,被迫或者主动从土地上转移到城市当中!”
“这……”听朱重九说得如此自信,刘伯温微微一愣,眼睛里露出了几分困惑。
又是一个无法解释给对方听的问题,朱重九笑了笑,轻轻叹气。圈地运动和羊吃人,在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不是传说,而是血淋淋的现实。所谓“工业化国家的猪,都比纯农业国家的百姓吃得好!”,也不仅仅是一句笑话。
另一个时空中,还有一个更生动的例子就包产到户。当农民们又一次获得土地之时,他们是何等的欢欣鼓舞。而短短三十年不到,务农就又变成了一件苦差。大量的田地被抛荒,大量的农夫宁可跑到城里来做最简单的工作,拿最低的薪水,也不愿意再回到各自的故乡。
只要工业化开了头,传统的农业,就迅速失去容身之地。此乃人类文明发展的经验之谈,只可惜,周围没有人能听得懂。
想到这儿,朱重九把心一横,突然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伯温,我有几卷书,乃师门秘传。如果你有兴趣的话,不妨找时间到我家里来取。”
“主公的师门秘传?”刘伯温闻听,又是微微一愣,旋即脸上就涌满了狂喜。上前半步,躬身下拜,“多谢主公!主公知遇之恩,伯温纵粉身碎骨,难报万一!”
他一直就不相信朱重九只是个简单的杀猪汉,他的自尊,也不准许朱重九真的是个大字不识的屠夫。大字不识的屠夫,写不出《沁园春》那样霸气的绝妙好词!大字不识的屠夫也不可能造出那么多巧夺天工的神器。
唯一一种解释就是,朱重九曾经像张良那样,偷偷拜过一个隐者为师,并且得到了其倾囊相传。这是刘伯温最能接受,也最符合其想象的一个答案。而今天,朱重九居然主动揭开了秘密,并且愿意将其所学与自己共享,让他如何能不激动莫名?
“伯温快快请起!”朱重九双手扶住刘伯温,笑着补充,“这些东西,原本就是早晚都要流传出去的。所以,干脆先从你这里开始。”
说着话,他又迅速将头转向徐洪三,“你明天再让枢密院给王克柔和吴永淳两个下一道命令,从即日起,若是有北方百姓过河逃难,就尽量放行。咱们淮扬既然不缺粮了,多收留几批流民,没什么坏处!”
“是!”徐洪三向来不会质疑自家主公的决定,立刻大声领命。
刘伯温却从兴奋中迅速冷静下来,从侧面看着朱重九,轻轻摇头:“一边弄得北方百姓没地可种,一边大肆吸纳他们来淮扬做工。主公的手段,还真是越来高明了!莫非这也是其师门绝学之一?能想出如此狠辣主意的人,才是真正的毒士。坏事全让别人做尽,好人我自为之。跟他相比,刘某简直先前那些所谓的歹毒主意,简直就是班门弄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