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嘉定陈字营、杭州夏字营、长洲崔字营,全体右转迎敌。督战队,分一半人手跟上。先灭方贼,再破江湾!”事到如今,董抟霄也没有太好的选择了。把牙一咬,命令剩下的所有兵马向右迎战。
淮安军骁勇善战,但人数太少,没那么容易在浙军的正面造成突破。而右翼的方家军,虽然人多势众,以往成名却是在海上。到了陆地,未必能保持同样的战斗力。至少,董抟霄不相信自己的嫡系部队和毛葫芦兵,会败给他们。
如此,击溃方贼,清除来自侧翼威胁,就成了必然之选。只有打败了方国珍,浙军才能专心地对付江湾城的淮贼。甚至可以趁机从两翼包抄过去,令他们来得回不得!
“先灭方贼,再破江湾!”“先灭方贼,再破江湾!”亲兵们扯开嗓子,尽职地将军令一遍遍重复。
“先灭方贼,再破江湾!”“先灭方贼,再破江湾!”各路毛葫芦兵也大声重复,自己给自己壮胆。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包含着愤怒,凄厉悠长,宛若冬天从江面上吹来的北风。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战鼓声响如闷雷,在人的头顶滚来滚去,让人头皮发麻,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
伴着凄厉的号角和沉闷的战鼓,剩下的两万五千余浙军缓缓转向,由东西转为南北,迎向缓缓推过来的方家海贼。每个人眼里,都写满了怨毒。
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双方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转眼之间,就缩短到了一百二十步之内。忽然,董抟霄身边传出了一记短促的战鼓,“咚——!”
“咚——!”各支队伍的正中央,皆有一记短促的鼓声相呼应。走在后排的弓箭手们,迅速停住脚步,扬起弓臂,娴熟将两尺半长的雕翎箭搭上弓弦。手持长矛与刀盾的其他将士则继续向前,一边走一边调整彼此之间的距离,准备与弓箭手配合,给敌军致命一击。
“呜呜呜哇哇,呜呜哇哇,呜呜哇哇……”正在缓缓前推的方家军当中,也传来一阵怪异的海螺声,不甘示弱,仿佛在回应接对手的挑衅。先前略显凌乱的青黑色的军阵,也猛然停住了脚步。紧跟着,十二辆双轮小炮车,忽然从几个方阵衔接处的缝隙当中推了上来!
“不好!”董抟霄看得心里一哆嗦,立刻抓起令旗,准备勒令麾下将士加速前进。避免任何远距离对射。然而,没等他将命令喊出嗓子,对面的小炮,已经喷吐出数道火蛇,“轰!”“轰!轰!”“轰!轰!”……
一整排黑漆漆的铁弹丸,带着淡白色的尾迹,呼啸着扑向浙军的阵列。大半数砸中了目标之后,立刻扎入地面,掀起了大团大团的血肉和泥土。另外四枚,则在落地之后,又迅速地跳了起来,于人群中画出四道诡异的折线。
破碎的兵刃和肢体,在炮弹掠过的路径上,四溅飞舞。一百二十步的距离,即便是滑膛炮,威力也大得惊人。凡是被四斤炮弹扫中的浙军将士,无论是身穿皮甲的董家嫡系,还是只有竹板或纸甲护身的毛葫芦兵,皆都被扫得四分五裂!
四道血淋淋的裂缝,就出现在浙军当中,仿佛被魔鬼咬出的巨大豁口。有士兵掉头逃命,立刻被队伍最后排的督战者砍掉了脑袋。百夫长、千夫长,以及准备在征战中谋取功名的士绅子弟们,则用钢刀逼迫着各自的手下,上前填补裂缝。整个浙军的阵列,在骤然停顿了数息之后,再度加速向前推进。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再度响起,恨意十足。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浙军弓箭手们仰天射出一团羽箭,抢在对面的火炮装填之际,向方家军展开血腥报复。数百,数千,密密麻麻,令人躲无可躲。
大团大团的血花,在方家军当中溅起,数以百计的海贼中箭倒地。但是,更多的人却迅速接替了倒地者的位置,一手举起藤牌,一手举起鱼叉,肩膀挨着肩膀,继续向敌军缓缓迫近,不疾不徐。
“咚——!”又是一记战鼓响。
数千支羽箭再度腾空,将两军之间的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更多的海贼中箭摔倒,更多的海贼,踏着同伴的血泊上前补位。他们当中,只有极少数,穿着用鱼皮硝制的铠甲,大多数,只是一身布衣。但是他们,却没有一个人转身,哪怕死亡就近在咫尺。
“咚——!”第三记短鼓响起,大波的羽箭继续腾空。找到感觉的浙军弓箭手,迅速抽出第四支羽箭,搭上弓臂,同时将角度略略调高。
敌我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只剩下了七十步。羽箭的初始角度必须调整,才能给海贼们造成更大的杀伤。
“轰!”“轰!轰!”“轰!轰!”……抢在第四波羽箭来临之前,十二门四斤炮再度发出怒吼。依旧是十二枚实心弹,半数砸入浙军当中之后,连同目标的尸骸一道,迅速被人海吞没。另外六枚则再度跳了起来,左摇右摆,画着之字型高速跳来跳去,将沿途遇到的浙军将士统统分解为尸块。
六条血淋淋的裂缝,再度出现于浙军的队列当中。近二十人当场被炮弹砸死。还有十余名倒霉鬼,被炮弹砸成重伤,倒在血泊中翻滚挣扎。比起死者,他们的样子更加令人不敢直视。凡是被炮弹擦中的部位,皆深深地向内凹了进去。黑色的血浆,则不断沿着伤口处汩汩而出。在黑色的血浆掩盖之下,则是惨白色的骨茬,刺破皮肤的肌肉,探在充满硫磺味道的空气中,刺激着人的眼睛。
重伤者的惨状,令炮弹轨迹附近的浙军士卒心颤胆寒,两腿软得像灌了铅般沉重。然而,没有被炮弹波及到的其他兵勇,则嘴里发出疯狂的呐喊,以更快的速度,朝海贼们猛冲。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只剩下这么短的距离了。火炮根本来不及第三次装填。而他们,只要与海贼们短兵相接,就必胜无疑。
“呜呜呜呜哇哇呜呜呜哇哇哇……”海贼们好像也感觉到了危险,队伍中的螺号声,变得单弱哽咽。听到来自中军的螺号声,冲在最前面几排的方家海贼,忽然放缓了脚步。彼此间以更近的距离互相靠拢,高举藤牌,护住自家的头顶和上半身。手中的鱼叉,则平平地指向正前方,将整支前军迅速收缩成了八个巨大的刺猬。
在寒光闪烁的钢叉铁刺之间,又有数以千计的铁管子探了出来,隔着短短五十步距离,稳稳地指向扑上前的各路浙勇。
“吱——!”一声凄厉的铜哨子,忽然穿透了号角声,战鼓声和海螺声的三重奏,如同彤云后射出来的第一道阳光。
“呯!”一千二百支铁管子,同时喷出白亮亮的弹丸。如暴风雨般,扫在浙军前排将士的身体上。整个浙军的队伍推进速度,骤然停顿。随即,无数道血箭腾空而起,将眼前的世界染得一片通红。
是火铳,大批的火铳。被火药推动的铅弹,在五十步远的距离上,无视一切铠甲的阻挡。凡是被集中者,要么当场气绝,断胳膊断腿,倒在地上大声惨嚎。
所有鼓声的号角声,仿佛被卡住了嗓子般,也突然停顿了下来。整个战场,忽然变得极其肃静。除了伤者的惨嚎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人杂音。而在伤者的惨叫声中,来自扬州城内的火铳手们迅速将枪管收了回去,笔直向上。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管,将涂了红色的一端用牙咬破,将里边的火药从铳口倒了进去。然后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从纸管底部挤出一颗弹丸,迅速填儒铳口。
双方的距离如此之近,浙军的前排士卒,几乎能看见火铳手们的每一个动作。然而,他们当中的大多数,却不知道自己该继续前进还是后退,彼此挤压着乱做一团。
火铳,大批的火铳,至少有一千支。方家军中,什么时候有了火铳。有火铳的,肯定不是方家军,而是朱屠户麾下的淮贼!对付方家军,毛葫芦兵心中有绝对的自信。对上朱屠户麾下的淮贼,毛葫芦兵绝对不愿意白白送死。
然而,董抟霄却不准许任何人后退。亲手抢过鼓槌,再度将催命鼓敲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闻鼓则进,这是军令,违令者死。跟在军阵最后一排的督战队,立刻向前扑了过去,以自己人的鲜血鼓舞士气。数十颗血淋淋的脑袋当场被砍了下来,其中不乏士绅子弟。所有队伍在钢刀和弩箭的逼迫下,再度振作士气向前扑去,嘴里发出的声音如鬼哭狼嚎。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波箭雨,笼罩了方家军和淮安军组成的刺猬阵。
“呯呯呯呯呯呯”枪声宛若爆豆,躲在刺猬阵中央的火铳手们,射出第二轮子弹。然后低下头,迅速装填火药,压紧弹丸,动作娴熟无比。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号角声响个不停,宛若催命的鬼嚎。董抟霄亲自带领嫡系部队冲上来了,手中的钢刀倒映出蓝色的日光。
“呜呜呜呜哇哇呜呜呜哇哇哇……”怪异的海螺声连绵不断。在八个巨大的刺猬阵之后,冲上前两千多名身穿黑色皮甲的古铜脸壮汉。人手一杆鱼叉,精赤的双脚踩过血泊,留下一道道红色的印记。
“鲨鱼兵!”董抟霄的眼睛,猛地眯缝了起来,寒光如电。
方谷子真的疯了,不知道他收了朱屠户什么好处,居然把起家老底子鲨鱼兵给派了出来。这支队伍人数虽然不多,却是威名在外。当年官军几次出海征剿,最后都折在了这群以鲨鱼和鲸鱼皮做铠甲的恶贼之手。
然而,董家军却也藏着同样的定海神针。来而不往非礼也,他快速抄起角旗,发出最后的命令,“亲兵营,出击!”。
“轰!”如愤怒的蚁群般,从令旗下,涌出两千全身披双层铠甲的彪形大汉。每个人背后的认旗上,都写着一个清晰的“董”字。
他们是董抟霄重金培养的亲兵营,俗称家丁营。每个人平素都拿四倍的军饷,从兵器、铠甲到吃穿用度,无不高人一等。甚至他们的姓氏,也与普通士兵完全不同。每个人都早已改成了“董”,仿佛自己真的是董抟霄的同族子弟。他们生命早已就卖给董家,临阵时除了努力向前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将老夫的帅旗竖在此处。不死不退!”望着亲兵营蜂涌而上的背影,董抟霄深吸一口气,缓缓从腰间抽出宝刀。杀手锏已经派了上去,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交给老天。董某人奉命来此,今日当以死报答君恩。
“青田先生,你看?”就在距离董抟霄的帅旗二百多步远处,方国珍迅速侧过头,朝身边的一个文士询问。
“不急!”被唤作青田先生的刘伯温笑了笑,镇定自若。
二人早就相识多年了,早在方国珍第一次受招安时,身为地方官吏的刘伯温,就曾经建议上司将此人诛杀。但他的建议却根本没人采纳,最后反倒因为方国珍上下打点,让他丢了饭碗。
不过旧怨归旧怨,二人现在,却成了亲密搭档。从收钱放水,到联手灭董。几天来,淮安军和方家军之间的合作,全是刘伯温在穿针引线。无形中,方国珍也将他当成了淮安第四军军的化身,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第四军指挥使吴永淳的想法。
双方的精锐,已经在阵前绞杀在一起。你来我往,各不相让。淮安军火铳手,不断从刺猬阵后探出铳管,给浙军造成巨大伤亡。而浙军的弓箭手,则把报复全都倾泻在方家军头上,令他们尸横满地。
每一刻,都有大量的士卒死去,不分敌我。如此大的损耗,令方国珍无法不感觉肉疼。咬了咬牙,冒出被友军鄙视的风险,再度向刘伯温询问,“吴将军,吴将军那边什么时候能成。青田先生,不过是五十门炮,你总不能让我把麾下弟兄全搭进去。”
“快了!”刘伯温依旧镇定自若,从腰间掏出根单筒望远镜,四下看了看,然后笑呵呵地递给方国珍,“若是连董某人的三板斧你都顶不住,将来拿什么去雄霸四海?!不过你也别太担心,真的用不了太久了!最多半刻钟后,形势自然分明!”
说罢,也懒得多做任何解释。老神在在地将袖子朝身后一背,闭上眼睛开始假寐。对近在咫尺的喊杀声充耳不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