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沧行突然意识到陆炳的真实想法,是想套出自己这回重出江湖的意图,而接下来自己的回答,很可能会决定以后自己跟这位锦衣卫总指挥使,是敌是友。
沉吟了一下,李沧行抬起头,对陆炳密道:“陆大人,你觉得我这回来中原,是想做什么?”
陆炳平静地说道:“以我对你以前的了解,你应该是找魔教报仇,但是现在你已经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我就不敢保证你还会和以前一样单纯了,天狼,你这回要复仇的对象,究竟是冷天雄,严世藩,或者是当今的皇上?”
李沧行冷冷地密道:“我在刚见你的时候就说得很清楚,这回我就是要打倒冷天雄和严世藩的,至于皇帝,我对他暂时没有兴趣,只要他不惹我,不帮着严世藩和我作对,我也不会跟他起了冲突,这回我在这里平倭,不也是在帮他么?”
陆炳笑着摇了摇头:“天狼,你骗不了我的,如果你只是想平定倭寇,就不会带着这么多人了,开宗立派,争霸江湖不是你的目的,你真正想要的,还是天下吧。就算是你不想,那黑袍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李沧行反问道:“你以为我现在和黑袍又会是什么关系?他当年曾经参与过杀我母亲的行动,我跟他又怎么可能联手?”
陆炳收起了笑容,沉声密道:“黑袍是建文帝后人,手上有那诏书,而你知道太祖锦囊的下落,这两样就足够让你们联合。当年他亲手通过严世藩策划了巫山派的毁灭,目的就是为了夺取太祖锦囊,可他这么轻易地放走了你和屈彩凤,显然是你们之间已经达成了共识。”
“这几年你在蒙古,我原以为你会凭借自己的黄金家族后人身份,在大漠里招兵买马,建立势力,可没想到你去潜伏不动,我本来都快对你绝望了,但你却在最关键的时候狠狠地崛起,大破英雄门,消灭白莲教,又一下子聚集了这么多高手,若说你无欲无求,我根本不信。”
李沧行面无表情地回道:“你信不信是你的事,我和黑袍之间的关系,现在对你无可奉告,以后是不是会助他夺取天下,我也没有决定,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我不会放过严世藩和冷天雄,谁挡我,就是我的敌人,陆大人,你最好清楚这点。”
陆炳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天狼,我当然知道你的仇人是谁,也不会阻止你向他们复仇,但是你得清楚,我今天来找你,是想弄明白你的态度,以决定我是不是要帮你,如果你真的愿意和我重新联手合作,我发誓不会再欺骗你,背叛你。”
李沧行的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是么,不过我可不敢信你的话,陆大人,你要是给别人背叛过一次后,还会选择相信他吗?”
陆炳不假思索地回答道:“那要看这人的立场,动机和切身利益。如果有背叛我的动机和理由,那么即使以前没背叛过我的人,也会走这条路,反过来,即使以前背叛过我的人,也可能以后对我死心踏地,天狼,做我们这一行,不要相信人的忠诚本能,只能从他的立场和利益出发。”
李沧行摇了摇头:“那么陆大人现在觉得我的立场和利益是什么?你对我来说的立场和利益又是什么?”
陆炳正色密道:“你现在的立场就是向严世藩和冷天雄复仇,对不对。”
李沧行点了点头:“不错。但你有什么理由要帮我做这件事?皇帝现在离不开严世藩,而冷天雄又是他在江湖上的爪牙,你要保自己的荣华富贵,又怎么可能助我对付他们?”
陆炳微微一笑:“所以我要确认你这回的真正意图,如果你无意夺回自己的王位和天下,那我也不能冒着欺君的风险来助你,最多两不相帮,可如果你有意起兵自立,那我就要好好考虑自己的选择了。”
李沧行心中一凛,追问道:“陆炳,你不会想说如果我真的起兵的话,你会站在我这一边吧。”
陆炳点了点头,表情变得无比严肃:“当今皇上并不是个好人,喜怒无常,翻脸无情,若不是我对他现在有监控群臣的作用,只怕早已经给他除去了,从夏言,严嵩的身上,我能看到自己的将来,而你不一样,你是个真正的君子,如果有可能夺得天下,一定会比他更能造福万民,我们作为臣子的,也不至于活得如此累。所以你若有意起兵,我会站在你这一边。”
李沧行哈哈一笑:“陆大人,你这话真的是发自肺腑吗?”
陆炳的脸色微微一变:“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觉得我还是在骗你?李沧行,你我之间相互知根知底,有必要再这样骗来骗去吗?”
李沧行缓缓地说道:“当然有这必要,因为你还想从我这里知道一件事。”
陆炳冷冷地说道:“我又想知道什么事?我只想知道你这回回来的目的。”
李沧行微微一笑:“陆大人,隔了这么多年,你还是改不了这毛病,嘴上跟我说得一脸正义,但从不肯把自己的真实意图暴露,若是五年前,我会给你感动地要掉眼泪,但现在,我只会用我的心来看你。你今天来找我的目的,不是为了凤舞,也不是为了探我的意图,你真正想要的,还是那太祖锦囊的内容和下落。”
陆炳的脸色一下子大变,人也不自觉地向后退了半步,吃惊地盯着李沧行,定了定神,才振胸密道:“天狼,你是从何看出我的意图的?”
李沧行的脸上仍然挂着那嘲讽的笑容:“现学现用啊,陆大人,你刚才说得很好,决定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只是各自的立场和利益,而如果我设身处地在你的位置上,我最关心的自然也是那太祖锦囊。”
“你跟现在的皇帝是一奶同胞,可以说情同兄弟,他虽然行事阴狠,但从没有失去过对你的信任,要你就这么背叛他,你是做不出来的,因为嘉靖可以给你荣华富贵,更可以一直让你当这个锦衣卫总指挥使,如果换了我当皇帝,只怕就会把锦衣卫这个特务组织给废除,这无异是你这位天字第一号特务所不能接受的,所以你绝对不可能真心地拥戴我起事,这就是你的立场和利益所决定的。”
陆炳咬了咬牙,密道:“天狼,就算你能判断出这些,又如何能想到我是为了太祖锦囊而来呢?”
李沧行收起了笑容,冷冷地密道:“陆大人,从以前我在锦衣卫的时候,你就多方对我加以试探,当我和屈彩凤化敌为友之后,你就屡次想从我口中套出太祖锦囊的秘密,就连你那次教我十三太保横练,也只不过是为了取得我更多的信任,好给你套出更多的太祖锦囊的秘密吧,因为你陆大人其实并不知道太祖锦囊的内容,更不知道为何这锦囊就可以夺得天下,所以不管你是不是要夺到这锦囊,你都想先知道这锦囊里说了什么,对不对?”
陆炳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沧行,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良久,才长叹一声:“士别三日,该当刮目相看,尽管你一次次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但我还是低估你了,天狼,你说得不错,无论是我,还是皇上,都想知道这太祖锦囊里说了什么,只要这内容一天不为我们所知,我们也就一天会寝食难安。”
李沧行冷笑道:“因为嘉靖皇帝不是从太子坐到皇帝位置的,我父皇英年早逝,这太祖锦囊的内容也只有他知道,他不可能告诉嘉靖,而嘉靖皇帝本人得位就很勉强,更害怕别人靠这个起兵推翻他。所以这个太祖锦囊和建文帝遗诏,才是他最害怕的东西,你陆大人这么多年来与其说是维持江湖平衡,防止一家独大,不如说是你们一边不允许有人拥有控制武林,起兵谋反的实力,一边想借机夺回流落江湖的太祖锦囊罢了。陆大人,你说我说得对吗?”
陆炳点了点头,密道:“你既然已经清楚此事,又已经说破,那我也没什么说的了。看来你当年在锦衣卫的时候,就想明白了这点,不然怎么会对我百般防范,不透出半点口风呢。”
李沧行微微一笑,密道:“当时我没想着防你,因为那时候我给你的花言巧语所迷惑,要不然也不会把我和屈彩凤的事情向你如实相告。但我知道这太祖锦囊是巫山派的立命之本,如果没这东西,皇帝和严世藩随时会对他们下手,我可以把自己的命还给你。”
“因为你毕竟救了我,但我不能把别人的性命也交到你手上。陆炳,你应该清楚,让我和你最终决裂的,不是你背叛了我,欺骗了我,而是你利用了我的信任,害死无辜的人,人一旦死了,就再也无法挽回,你虽然参与了严世藩的阴谋,但毕竟没有直接出手杀人,所以我跟你现在还能这样说话,不至于刀兵相见,你死我活。”
陆炳的眼中透出一丝失望,他摇了摇头:“这么说来,你是不愿意和我继续合作,也不愿意透露太祖锦囊的内容了?”
李沧行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密道:“陆大人,你现在也知道了我的意图,只要你不插手我的复仇之事,那我自然也不会与你为敌,甚至在一定的情况下,我还可以和你联手对付黑袍呢。”
陆炳的精神一振,密道:“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李沧行微微一笑:“黑袍确实是想起兵夺取天下,他找上我也是希望我能给他太祖锦囊合作,但我不会看着天下亿万的百姓因为他一个人的野心而陷入战乱之中,而且我现在越来越怀疑,黑袍和魔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很可能就是那魔尊冷天雄,如果我的设想成真,那这黑袍就是我最大的敌人,必欲除之而后快。”
陆炳的眼中闪过一丝疑虑:“天狼,你可有什么证据,能证明这黑袍就是冷天雄?老实说,我以前也有过这种怀疑,也多方查探过黑袍的身份,但黑袍多次和冷天雄同时出现,所以我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人。”
李沧行摇了摇头:“我也没有真实的证据,只是怀疑,但黑袍的那个庞大的组织,应该是和魔教脱不了干系,所以我必须作好这方面的准备,黑袍一直不动我,是因为我现在手里有太祖锦囊,他在没有得到这东西之前,自然不敢和我翻脸,所以如果我拿出太祖锦囊给他,就得做好他要跟我反目成仇的准备。”
陆炳的脸色一变:“你要跟他合作,和他一起谋反?”
李沧行冷冷地说道:“陆总指挥,这个事情不取决于我,只取决于你和你的好皇帝。如果你们想对我下死手,像对付巫山派那样地剿灭我,那就对不起,我只有取出锦囊,与黑袍联手,拼个你死我活了。”
陆炳咬牙切齿地密道:“你刚才还说不会因为自己的野心置万民于水火之中,怎么现在又说这种话?”
李沧行哈哈一笑:“为了那些我不认识的万民,我就得赔上自己的性命?陆炳,我现在已经没那么傻了,再说让万民陷于水火的,不就是我们这个一心求道,不理政事的嘉靖皇帝吗,如果他真是一代明君,光靠一个太祖锦囊,也不可能让天下百姓去推翻他的帝位吧。”
陆炳无言以对,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李沧行,李沧行抬头看了下天色,密道:“好了,时候不早了,陆炳,我还要去消灭倭寇,没时间跟你在这里扯这些没用的,黑袍那里,我不会轻易地把太祖锦囊交出,与他联手起兵,但你若是逼我逼得太急,那一切都有可能。”
陆炳叹了口气:“看来你这回,真的只是想回来报仇,我继续监视戚继光也没有必要了,接下来的台州之战,你好自为之吧。不过凤舞生病之事,我没有骗你,天狼,我这里不以锦衣卫总指挥使的身份,只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来恳求你,能去见她一面吗?”
李沧行本想直接开口拒绝,但一想到凤舞那蝴蝶面具下哀怨的眼神,心中一阵不忍,他点了点头:“此间事毕,我会抽空去看她,但陆炳我警告你,这回不要再试图拿她当棋子,从我身上得到些什么。这次是我最后一次信你,不要让我对你彻底绝望。”
陆炳咬了咬牙,一声不吭,转身就是一个御风万里,一个起落,就飘出了小院,消失得无影无踪。
李沧行的眼中冷峻的神芒一闪,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本方部队离去的方向,加速狂奔。
四个时辰之后,天色已黑,台州府城在这夜色之下矗立在辽阔的平原之上,四门紧闭,城头偃旗息鼓,而东边和南边两个方向,则已经扎起了连营,一万多倭寇正三五成群地围着火堆取暖,茫茫的荒野之中,白色的帐蓬星罗棋布。
倭寇营地之中,一座特别高大的营帐里,上泉信之一身红色甲胄,黑着脸,满面杀气,正坐在一张行军马扎上,而在他的身前,一个倭寇信使跪在地上,低着脑袋,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上泉信之咬牙切齿地吼道:“你再说一遍,我弟弟怎么了?”
那信使不敢抬头,说道:“回首领,上泉信雄首领,已经在,已经在新河城战死了,所部六千人,全军覆没,无一得脱。”
上泉信之怒吼一声:“八格牙路!”他的眼中杀机一现,倭刀突然出鞘,抄在了右手之中,带起惊雷之声,斩出一片紫色刀波,直奔那个地上的信使。
“叮”地一声响,一个高大的黑影闪在了那信使的面前,也不见他如何运气,只闲庭信步似地一挥手,一道金色的真气就从掌心吐出,与上泉信之的紫色刀波相交,说来也奇怪,这来势汹汹的刀波,碰上金色真气,居然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散于无形,连一点痕迹也不再出现。
此人年约五旬,面沉如水,气势逼人,两道白眉如霜,额头印堂之处,一道金色的符咒若隐若现,举手投足间,一股凛然的气势让人心惊胆战,而高高的立领和上扬的嘴角,更把他的霸气衬托得格外明显,可不正是那魔尊冷天雄?
上泉信之一看到有人居然阻止了自己,本能地想要发作,但话刚到嘴边,却发现挡住自己的人,居然是冷天雄,立马把到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无论是武功还是地位,他都知道自己和这位魔尊相差甚远,在他面前耍横,只会是自取其辱。
不过上泉信之毕竟是现在浙江倭寇名义上的首领,也是这次进犯台州的主帅,他一边送刀入鞘,一边说道:“冷教主,我处罚自己的部下,您为何要出手阻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