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宛如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漆黑一片,从船头都看不到船尾,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江面上寂静异常,只有汽艇发动机在嗡嗡作响,使人昏昏欲睡。
十九路军独立师第三团团长田纪明静静地伫立在甲板上,扶着船舷上的栏杆,呆呆地望着前面,心里感到一阵茫然:虽然把自己的部队和教导总队的第五团的残部从南京带了出来,可是电台却被日军的炮弹炸坏了,无法和军部取得联系,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长江南岸到处是日军,根本无法立足,上游和下游又被敌人的军舰封锁,自己只有在江北登陆,然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田纪明的只有二十八岁,能够在十九路军的绝对主力独立师担任团长自然不是胆小的人,作战勇猛果断,从不畏缩,但是以前在他的背后有师部、军部,随时随地可以得到指示和支援,给他信心和力量,所以在内心深处有个坚强的精神支柱。而现在,他必须用自己的肩膀负担起全团弟兄的前途和命运,在错综复杂的形势下挣扎求存!
江面上突然刮起一阵大风,托起被船头劈开的浪花,落到高高的甲板上,把田纪明的上身淋了个透,随即打了个寒颤,从而结束了漫长的思考。
田纪明知道,船上的弟兄们都在看着他,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影响到部队的士气,所以绝对不能露出半点怯懦。他立刻船舷,用力把军服下摆拉了拉,然后大步流星地走进驾驶舱,大声命令道:“立即向北岸靠拢,寻找合适地点登陆!”
张村的张二牛今天特意起个大早,胡乱吃了点东西之后就把房门锁上,沿着村子中间的土路朝东面走去。今天,他要到三十里外的老丈人家去,老婆带着两个孩子已经在娘家待了快半个月了,眼看着春节就要到了,如果再不接回来,就不能在自己家里过节了。
张二牛刚刚走到村口,迎面就看见保长四叔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上满是汗水和尘土,显然已经赶了很长时间的路。
这时候四叔也看见了张二牛,他立刻停下了脚步,面容严肃地问道:“二牛,这么早到哪里去?”
“我去老丈人家接媳妇。四叔,你这是从哪回来的?”张二牛问道。
四叔看了看张二牛,脸上的表情显得很奇怪:“要早去早回!现在日本人已经占了南京,咱们六合离南京这么近,小鬼子抬脚就到,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过来了。我刚从县上回来,城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当官的、有钱的全跑了,没钱的也都往乡下躲,我看要不了几天就会乱到咱们这了!”说罢长叹一声:“国军那么多军队怎么就挡不住小鬼子呢?”
四叔是村里唯一的读书人,所以想事情和泥腿子们不大一样,自从和日本开战以后就老是说什么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啊,鼓动村里的年轻人参军,说要去保家卫国。可是张二牛觉得县城的保安团好像除了抽抽大烟,欺负他这样的泥腿子外没有什么本事,靠他们怎么能打得过日本人吗?南京被日本人占了,对张二牛来说只是一个新闻,听过之后就抛到了脑后,并没有感觉和自己有多大关系。这些年外面总是在打来打去,可是不管谁掌权,都照样要纳捐、抽丁,田赋也是照收不误,日本人来了估计也还是这样。
四叔看张二牛听了消息之后没有任何反应,无奈地摇了摇头,挥手让他继续赶路,然后匆忙地向村里走去。
想到马上就要见到老婆孩子,张二牛的脚步轻快了许多,几十里山路很快就走完了,为了赶上午饭,他又加快了脚步。
突然,从牛家铺方向接二连三传过来几声巨大的响声,张二牛愣了一下,仔细听了一下,又没有了动静,就继续往前走。转过一片小树林之后,距离村庄已经很近了,本来在这里应该可以望见自己丈人家的屋檐了,可是映入张二牛眼帘的却是这样一幅图景:滚滚的浓烟从燃烧的房屋顶上升起,身着土黄色制服的士兵端着刺刀四处追杀惊慌失措的村民。
人们濒死前发出的惨叫不断地传过来,张二牛感到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部,大声呼喊着老婆孩子的名字,没命地狂奔而去。
这时候,一个浑身是血的小伙子从村庄里面飞快的跑了出来,他越过一道道田埂,跨过几条水渠,很快就要来到树林的边缘,然而随着一声枪响,小伙子身形一顿,猛地慢了下来,又冲出几步之后,软软地扑倒在地下。
张二牛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一下子被抽光了,急忙伸手扶住身边的一棵大树,这才勉强站住。小伙子就倒在他眼前十几米远的地方,可以清楚地看到背部的血洞和衣服上渐渐扩大的血迹,遇难者的四肢在不停地抽搐着,可是越来越慢,最后完全停了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张二牛才恢复了神智,摇摇晃晃地朝前走。日军在烧杀抢掠之后已经离开。只留下燃烧的房屋和满地的尸体,四周死一样的宁静,只能听见木头爆裂的声音。村民的尸体横七竖八地躺着,房前屋后,到处都是,很多人还保持着奔跑的姿势。日军为了节省子弹,几乎全部是用刺刀进行屠杀,每具尸体上面都有至少都有三个以上的伤口,很多人的肠子流了出来,在地面上拖了长长的一串,红白相间脑浆涂满破裂的头颅,很多女人在被强暴之后又残忍地割去了乳房。
张二牛机械地迈动脚步,从尸体上面跨过去,朝老丈人家走去,在距离院门十几米远的一个草垛前他找到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孩子幼小的头颅被枪托砸的凹了进去,几乎分辨不出面容,家里的大黑狗倒在孩子们的身旁,牙齿缝里咬着一块带着血迹的军服碎片,这个忠心的仆人,为保护自己的小主人流尽了最后一滴血。在草垛后面的槐树下,母亲静静地躺着,苍白的脸上带着绝望的表情,双手的指甲缝里满是血迹,虽然她也竭尽全力试图保护自己的孩子,但是却被日寇的刺刀钉死在树干上。
张二牛在孩子的身边跪下去,轻轻拭去孩子脸上的血污,然后脱下自己的上衣,撕成两半,把残破的头颅包裹起来。接着,他找来一根绳子,把媳妇捆在背上,再俯身抱起两个孩子,沿着来时的道路慢慢往回走,自始至终没有流一滴眼泪!
当张二牛蹒跚的身影再次出现在张村村口的时候,已经是黄昏时分,在田间地头劳作了一天的农人们开始走在回家的路上,缕缕炊烟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升起,山间的村落笼罩在安静祥和的气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