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保障自身的安全和减少对地方政府和驻军的影响,孙百里等人的行程是高度机密,除了最高统帅部的核心成员外,只有各大战区的司令长官知道。然而,目睹了南阳民众在死亡线上挣扎的惨状之后,孙百里断然决定在亲自造访南阳,看看地方政府采取了什么举措来缓解灾情,同时也从侧面了解一下汤恩伯军团到底征集了多少粮食。
在前往南阳城的路上,孙百里三人的六只眼睛透过车窗,紧张地注视着飞驰而过的原野,生怕看到延绵不绝的崭新坟茔,因为那将意味着灾情已经全面爆发!如果真的到了这种地步,即使第六战区的粮食能够在一周之内运抵,也会有成千上万的灾民饿死,而重兵密集的豫中地区的情况肯定会更加严重!
车队行驶了几十公里之后,南阳城模糊的轮廓逐渐在苍茫的暮色中浮现出来,车上的三个人终于送了口气——虽然路旁扶老携幼向湖北方向逃难的人群络绎不绝,但是新坟的数量并没有急剧增加的趋势!
守门的团丁看到规模庞大的车队之后,知道肯定来了大官,慌忙派人飞奔着进城报告,然后引导车队向县政府方向驶去。孙百里、杜周南和陈诚为了实地了解南阳的情况,在城门口处下了车,然后带着十几名警卫缓步前行,仔细打量起暮色笼罩中的城市。
街道两边店铺的门洞里,干涸的阴沟里,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难民,为了抵御春夜的寒冷,难民们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一块彼此的体温相互温暖,中间既有白发苍苍的老人,也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成群结队的难民们手拿破碗,有的在街道上乞求路人的施舍,有的聚集在酒楼,等待着伙计抬出泔水桶。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这里的妓院、酒楼、烟馆、赌场和舞厅却异常的繁荣,一些衣着光鲜的人们不时在这些声色犬马之地进进出出,脸上带着满足的笑容,对咫尺之外同胞的惨状非但视若无睹,甚至露出厌恶的神情;这些地方的门口无一例外地肃立着荷枪实弹的士兵,使饱受饥饿煎熬的难民们望而却步,迷离的霓虹灯光中隐隐约约传来慵懒的女声:“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孙百里感慨地说道:“即使真的亡了国,这些人仍然可以醉生梦死,在他们的眼中,做中国人和做日本人的奴隶是没有分别的!”
杜周南看着远远躲开的乞丐们,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说道:“看看他们的眼睛,里面除了恐惧和厌恶之外,还有刻骨铭心的仇恨!我不知道这种仇恨什么时候会爆发出来,但是我知道其中必定隐藏着令人恐怖的力量!”
陈诚望着从县政府方向跌跌撞撞跑过来迎接的人群,沉声说道:“必须让这些人为此承担责任!”
人群来到三人面前之后,一个身着绸布夹袄,头戴呢帽的中年胖子越众而出,一个身着黄呢军服,中校军衔的年轻军官抢上几步,并排走了过来。
“三位长官,卑职是南阳县长黄达铭。”胖子摘下呢帽,异常恭敬地鞠躬——总统、行政院长和军令部长同时来到南阳,把他吓得半死,所以非常乖觉地没有提及三个人的姓名和职务。
年轻军官双脚一并,响亮地敬个军礼,大声说道:“长官好,卑职是第31集团军第42师三团团长孟波!”
黄达铭用手帕抹去额头的汗水,媚笑道:“不知三位长官驾到,有失远迎,还望赎罪。卑职已经在县政府略备薄酒,为长官们接风洗尘。”然后侧身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不必了!”孙百里用力把手一挥,说道:“马上带我们到县政府和驻军的粮仓去看一下!”
听了孙百里的话,南阳的军政首脑悬着的心立刻放回肚子里——对于粮食征集任务的完成情况,他们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出乎两人预料的是,看了仓库中堆积如山的粮食,三位长官的脸色反而更加难看,县长、团长的心里又开始打起鼓来!
回到县政府之后,孙百里铁青着脸厉声喝问道:“二位,既然公仓里面有这么粮食,为什么外面会有那么多难民?为什么会有人饿死?国民政府已经免除了河南的粮捐,是谁给你们权力向灾民征收粮食的?还有,那些连土匪都不如的征粮队是你们派出去的吗?”
面对着暴怒中的孙百里和连珠炮般的责问,黄达铭脸上的肥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双腿发软,几乎就要倒在地下,嘴巴张了张,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孟波。
尽管心里也十分害怕,但是毕竟是个军人,孟波硬着头皮回答道:“报告长官,公仓里面的粮食是我们第31集团军的军粮,我和黄县长没有权力私自发放;国民政府是免了粮捐,可是我们征收的是军粮;这些刁民不愿意缴纳军粮,所以征粮队就采取了一些比较强硬的措施。”
孙百里沉声问道:“各战区的粮食都是由统帅部统一调拨的,为什么其他战区都够用,只有你们第一战区还要额外向灾民征集呢?你们这样做还顾不顾民众的死活!?”
孟波解释道:“统帅部只调拨了三十万人的军粮,可是我们第一战区的兵力多达六十多万,这多余的部分只能就地解决了。”
孙百里质问道:“谁让你们擅自扩编军队的?”
孟波回答道:“这是汤长官的决定,跟我没有关系。”
孙百里也意识到这个问题完全多余,默默点了点头,说道:“这个是和你没有关系,但是你们的征粮队要求农民交纳的粮食比农民田里实际生产的粮食还要多,已经吃着榆树皮和干树叶的农民,还要被迫把最后一点粮食种子都交给你们;身体虚弱得几乎走不动路的农民还必须给军队交纳军马饲料,有的农民不得不卖掉牲畜、家具、土地,甚至妻子儿女来换钱购买粮食,好满足你们的要求,难道你也认为是理所应当的吗?”
谁也没有想到,国军团长的嘴里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解释:“老百姓可以饿死,士兵不能饿死——老百姓死了,土地还是中国人的。如果当兵的都饿死了,国家就是日本人的了,所以,军粮必须优先保证!”
听到这种闻所未闻的混蛋逻辑,孙百里三人气得七窍生烟,杜周南直接用手指着孟波的鼻子说道:“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这是逼老百姓在宁可饿死当中国鬼,还是不饿死当亡国奴这两条路上选择!如果老百姓都饿死了,军队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还打个屁的仗!你既然有这么高的觉悟,这么爱国,为什么不自己去饿死来拯救同胞!”
孙百里看孟波被杜周南问得哑口无言,强压着火气说道:“孟团长,你们第31集团军里面是不是有很多人保有这种看法?”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孙百里问道:“孟团长,军人并不天生就是军人,脱下军服以后就变成了你口中的老百姓,因此,善待百姓就是善待你自己,懂吗?”接着他耐心解释道:“如果日军进攻你部防区的同时,不断向灾民分发粮食,以此来收买人心,在这种情况下,你认为当地民众会作何选择呢?”
孟波的额头冒出大颗的冷汗,嗫嚅着说道:“卑职不知道。”
早已气炸了肺的陈诚极度厌恶地看着孟波说道:“果然是什么样的将带什么样的兵——既然有汤恩伯这样的跋扈将军,当然就有你们这些不恤民生的军官!”接着他对孙百里说道:“这种人乃是我辈军人的耻辱,直接拉出去枪毙算了,跟他废什么话呀!”说罢冲门外喊道:“来人!”
“慢!”杜周南急忙拦了下来,然后对陈诚说道:“辞修老弟,这位孟团长虽然有罪,但是还罪不致死,何况又是受命行事,不如让他戴罪立功,好弥补自己的过失。”
孙百里也点了点头,说道:“一怒杀人,于事无补!咱们需要正本清源,从源头入手,这样才能彻底解决问题,可以暂时放过他们,如果执意妄为的话,再处理也不迟。”
陈诚气狠狠地说道:“咱们明天就到叶县找汤恩伯算总账,看他如何解释!”然后恶狠狠地瞪了孟波和黄达铭一眼,吩咐道:“孙总统和杜院长的话都听到了吧!?要是继续为虎作伥的话,小心自己的脑袋!”
孟波和黄达铭从鬼门关前打个来回,魂都吓掉了,哪敢说半个不字,忙不迭连声答应。
孙百里说道:“据我观察,南阳地区的小麦长势良好,只要坚持到麦收,灾情就能够彻底解除,所以你们首先要做的就是打开公仓,把往年余粮和麦收前吃不着的公粮拿出来分发给灾民,再组织富裕民众捐款借贷,以富养贫,确保不会再有人饿死,这也是保住你们自己性命的唯一办法!至于汤恩伯司令那里,你们就不用管了。”
杜周南遥指城中那些声色犬马之地说道:“南阳的富人为数肯定不少,与其把钱花在那些地方,还不如为同胞做点事情,这个道理你们要好好跟他们说!”
听见总统和行政院长面授机宜,两位地方军政长官知道性命暂时是不会有危险了,急忙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然后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