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在外秦淮河上缓缓航行。南京城遥遥在望了。
何夕看着南京城,忽然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在杭州的时候,将郭桓案的情况报给南京,南京第一个反应,不是派人代替唐胜宗管理浙江上下,而是令何夕即日入京。至于杭州那边的事情,似乎不如何夕重要。
算起来离开南京城并没有多长时间,即便算上赶路的时间,也不过是一个多月。走的时候,南京还是在秋季之中徘徊。而今南京城已经是冬季了。北方的冷空气,飘然南下,将南京城笼罩进来。
化作小雪,洒进南京城内外。
这小雪很是细碎,即便落在地面上,转瞬就化了。也形不成积雪。落到河流之中,立即被冲走。只有在一些平静的水流之中。水面上有一丝丝凝固的波纹。
何夕站在船头,感受着船缓缓移动,一开口,一道哈气冲了出来。好似白虹。
“大人,您看,那是太子的仪仗。太子来接您了。”徐保儿远远地指给何夕看。
何夕远远地看过去,果然看见一群人在码头等着,大概有几百人。看服色正是东宫的人。
何夕见状立即吩咐船只停靠。
一靠岸,立即有人将何夕引入一辆马车。
这马车之中空间不小。中间有一个火盆。最里面的正是太子,太子一边拿着一本卷宗在读,淡淡地说道:“坐。”
何夕立即感受到太子周围气氛不对。
何夕立即行礼,坐在下首。随即他忍不住,将双手放在火盆之上。好好的烤一下火。
不知道是不是古今冬季寒冷程度不一样,还是古代保暖的手段实在太少了。总之,刚刚进入冬季,与进入腊月还有一段时间,但何夕已经觉得受不了了。
似乎离开了火盆,手炉这类东西。何夕自己就变成冰块一般。
反正何夕感觉,自己虽然鼓鼓囊囊地穿了不少。但是好像根本不顶用。
一时间车厢里没有人说话,忽然外面一动,车轮滚滚而行。
也许是车辆颠簸,太子看不下去了。将手中的卷宗收起来,说道:“你可知错?”
何夕立即说道:“臣知错。”
太子说道:“错在什么地方?”
何夕反省自己在杭州的所作所为,说道:“错在太沉不住气。一开始就被郭桓窥破心思。之后虽然做了弥补,但让郭桓有了防备。险些酿成大祸。”
太子说道:“就这些?”
何夕说道:“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到位——”
太子冷笑一声,打断了何夕的话,说道:“你觉得郭桓有问题,为什么不在下船之初,就拿下郭桓?”
何夕一愣,说道:“这可以吗?”
何夕觉得,郭桓怎么说,也是布政使。不是寻常官员。何夕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如何能直接将郭桓拿下,这才嚣张跋扈了。
太子冷笑说道:“怎么不可以。无非查错了。再放出来,给郭桓赔罪而已。大不了让他闭嘴。你以为我朱标的弟弟是何等身份。你倒好,去学什么当面对质,深入虎穴,真是好威风,好霸气。你难道不知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你真不当自己的性命当回事?”
太子这一番话,让何夕内心之中有些感动,感动之余,也有说不上来的感觉。
说实话,何夕当时与郭桓对质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那么危险。之后也是有后怕的。此刻虽然被太子训斥。被人关心的感觉,的确不错。不过,何夕还是要为自己辩解几句。
何夕说道:“殿下,当时情况危急,一个弄不好,郭桓就跑了。”
太子说道:“跑了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即便是逃到海外,你觉得朝廷就抓不住他了?即便是郭桓据城而叛,也当不得朝廷雷霆一击。这本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唯独你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得知你,做出如此冒险的事情,父皇非常担心。你今后万万不可如此了。”
太子说着说着语气也缓和了许多。
其实太子与何夕相处时间不算太长,双方也没有什么深厚的感情。太子对何夕如此,一方面是因为太子本性仁厚,既然朱元璋让他将何夕当成弟弟。太子也是这样做的。太子是做一个长兄的样子。另外一方面,就是太子感受到了朱元璋对何夕不一样的重视。
何夕遇见危险的消息传来。
朱元璋罕见失态,连说了几句:“毛骧该死。”
太子也从这一件事情看出来,何夕在朱元璋内心之中的特殊位置。至于为什么如此?太子并不知道。但并不妨碍,太子对何夕另眼相看。
何夕说道:“臣谢过殿下关爱。”
太子见何夕穿一身棉衣,对身边的太监说了一几句。立即有人将一身貂皮裘衣送上来,太子给何夕抖开,让何夕穿上,说道:“今年南京怪冷的。注意一点。”
何夕说道:“殿下——”
太子说道:“不要叫我殿下,私下里叫我大兄就行了。”
何夕说道:“那就谢过大兄了。”
太子说道:“其实我今日来迎你,也是有一件事情和你商议。”
何夕说道:“大兄请讲。”
太子说道:“唐叔父上书,宜论郭桓谋反。你觉得?”
何夕说道:“谋反?”
何夕大吃一惊,内心不由暗道:“真是好狠毒。”
何夕并不是为郭桓着想,因为郭桓的罪行,犯到了朱元璋手中,已经是死定了,无非是死法不同。何夕觉得狠毒,乃是如果按唐胜宗的想法,牵扯到这件案子里的所有官员,恐怕都免不了一死。
毕竟贪污案与谋反案在量刑上,是完全不一样的。
前者仅仅是经济案,后者就是政治案了。
贪污案一些程度轻,可以处以赎刑。也就是退赃罚款。但是后者牵扯进去的,不死也要脱层皮。
之前唐胜宗在西湖给何夕说的话,何夕而今明白了不少。唐胜宗这是想要提前与何夕通气。
何夕说道:“此事不是下官可以说的。”
太子说道:“这是私下里,又不是朝堂问对,不用那么正式,况且,你是这个案子的经手人。即便是在父皇面前,也是有说话的资格。你尽管说便是了。”
何夕其实也是能揣摩出太子的心思。
不管是历史书上,还是何夕从现实感受来说,太子固然不是一个傻白甜。是一个有心机有手腕的政治家。如果历史上是他接朱元璋的位子,大明定然是另外一个样子。
不过,即便如此,一个标签还是跟随太子一辈子,那就是仁厚。
这也是真的。
比起朱元璋一路从布衣走到而今。遇见太多太多的问题,从来不相信任何人。永远充满着危机感。而太子朱标,从一出生就是太子,从小就是被无数人簇拥在中间。从小就接受着继承人教育,感觉这天下天然是朱家的。
所以,太子朱标无法理解,无法懂得朱元璋的危机感。再加上宋濂的教育,仁厚倒是进了太子骨子里了。
谋反与贪污这一进一出,就是数千条,甚至更多人命。
何夕说道:“殿下,以臣之见,郭桓或有谋反之意,然后浙江官员不过是伙同郭桓贪污而已。算不上谋反之罪。应该分别定案。”
反正郭桓死得不能再死了。再加一个谋反的罪名,也不会让他死第二次。何夕没有为郭桓求情的分,毕竟郭桓的某些行为,的确是够得上谋反的罪名。但是其他人就不一样了。
虽然说浙江的贪官污吏,何夕并不觉得他们有多无辜。甚至处死,何夕也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是何夕也要考虑现实因素。
第一,就是杀人太多,终究是不好的。很多事情要注意政治影响。第二,何夕明显感受到了这个案子下面的暗流。本能觉得,还是压制政治争斗的激烈程度为好。
太子说道:“何弟所言,正合我意。此案牵连中枢地方,大小官员数以百计,连通吏员家眷,已经有一万多人了。而今天下太平,如此用刑,终非盛事。等一会儿,见了父皇,还请何弟多多劝谏才是。”
何夕说道:“殿下,臣自然会进言。不过,陛下是什么样人。殿下也是知道的。我说的话,能有几分用处。就不知道了。”
何夕其实已经猜到了。
太子此来,最后还是落到这一件事情上。
太子笑道:“只要何弟开口了,我自然会相助一二。放心,我不会忘记何弟的功劳的。”
何夕心中暗道:“希望如此吧。”
朱元璋到底不是别人。何夕虽然自信他说的话,朱元璋还是听上一些的。但是不管怎么的,何夕一想到要见朱元璋,顿时有一些紧张。
只是再紧张也无用。
只听外面马铃铛一停,有太监说道:“太子殿下,何秘书。已经到了。”
何夕掀开帘子一看,乾清宫已经遥遥在望了,这还是何夕沾了太子的光,如果不是太子。何夕决计没有乘车直入大内的资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