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显一直假装听不见方孝孺说的什么意思。
这个面子,丁显是不能给方孝孺的。这不是丁显的意思,而是形势使然。
方孝孺身负天下声望二十多年。宋濂之后的文坛盟主,这里面的利益太大了,在朱元璋的压制之下,几乎天下文官都向太子靠拢,而太子之后,这股力量给了方孝孺。
这也是罕见的。方孝孺成为了天下文官的共主。
毕竟文官内斗自古都是。很能有一个让他们共同心腹的领袖。方孝孺就是这样的人。
这势力强到了,什么程度。
按照正常流程,首辅下台,都是下面开始弹劾。然后调查下台。也就是要先发动言官弹劾方孝孺,一定要天下人都知道的那种弹劾,然后皇帝批准。首辅自己请辞,才给与体面。
报纸上的舆情,其实并不重要。丁显这是开了一个先例。
方孝孺也是因为强烈舆情被拿下的第一个首辅。
很多时候开先例都是有压力的。丁显并不是想开这一个先例,而是不得不开,无他,都察院的言官,几乎全部是方孝孺的人。丁显只要一接触这些人,几乎一定会走漏风声。
这正是如此,丁显想到了这一条路。当然了。
这一条路最重要的不是,有人写文章。毕竟杨溥的文章固然好,但是其他人也是有文笔了。大明天下,最不缺少会写文章的人了。
最重要的是朱允炆。朱允炆支持报纸上的文章,并以此问罪方孝孺才是最重要的。
而方孝孺居然能控制言官,这让朱允炆出离的愤怒了。
毕竟,在制度设计之中,言官要发挥以小制大的传统,他们是用来制衡权臣而存在的。而今的罪有可能成为权臣的不是其他人,就是内阁大臣,以及内阁首辅。
言官在制度上是不可能被首辅控制的。
奈何制度是制度现实是现实。
在之前的压力之下,所有文官都抱团了,他们要面对强力敌人,勋贵,外戚,以及变法派,等等。
这样一来,言官被首辅控制,其实是小问题。毕竟大明朝廷最大的问题,其实依旧是皇权与勋贵的矛盾。这种矛盾被朱元璋人工造成的南北之争压制下去了。
但其实依旧是存在的。
在这些大问题面前,言官听首辅的就是小的不能再小的问题了。
而且方孝孺也不是直接控制言官。方孝孺书生气太重,他更注重志同道合,而不在乎官场上的蝇营狗苟。利益联盟之类。这样的事情,造成了看起来,全部文官都是方孝孺的人,其实各种有各自的心思。
比如下面有一批地方官贪污,他们也是方孝孺的人。
但是他们贪污的钱,分给了很多人,但并没有给方孝孺。
这也是丁显能够有勇气向方孝孺发起挑战的原因。
方孝孺手下太松散了。
只要有足够的强大,天下文官不会反对丁显出任首辅的。这也是丁显向朱元璋学习的地方。大部分官僚其实都是软骨头,他们缺乏足够的勇气抗上。
他们看起来很厉害,人多势众,但是面对利剑。却没有抗争的勇气。
要想快速的收拾局面,最好的办法,就是下刀子。
没有足够快的刀子,没有足够多的人流血。丁显不会那么容易坐稳首辅宝座的。更重要的是,丁显的时间也不多。他必须在足够快的时间之内,整理好朝廷内外,让朱允炆看到效果。
新政的效果。财政上向好的方向发展。
这一件事情,也必须越快越好。不可能磨磨唧唧的。
方孝孺见丁显不接话,自然是知道丁显的意思,他又能怎么办?只是在阳光下,他的影子变得越来越长。
……
“什么方孝孺下狱论死?”姚广孝说道。
李景隆看着姚广孝的样子,哈哈大笑,说道:“我没有想到,今日能看见姚先生露出这样的表情。”
姚广孝平日里,从来是波澜不惊的。好像天下所有的事情,都不足够让姚广孝吃惊一样。李景隆私下里称呼这个表情,为神棍脸。而今终于让姚广孝破防了。
姚广孝叹息一声,说道:“我没有想到,这么快,这么急,这么狠。”
可不是吗?
方孝孺的事情,从案发到下狱仅仅用了七天。
即便是普通民事案件,想要查清楚,都是不容易的。七天简直是快如闪电了。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之极。
而重要的是,方孝孺的下场。
论死。这是姚广孝万万想不到的。
姚广孝其实巴不得方孝孺死的。原因很简单,方孝孺一直是南京朝廷的核心人物。是南京朝廷的柱石。
这一点一直没有改变。
虽然说,天下大乱,从而引起了势力此消彼长。最大的消长,就是武勋集团再度成为朝廷上的重心,所有文官都退到其次的地位。但是天下毕竟是建文,而不是洪武初年。
洪武初年的时候,天下刚刚建立,文官缺额众多。大部分文官都是通过推荐而来的。而主持这一件事情的人是李善长。而所有文官都是武将的奴仆一般。
某将军到某省,此省的所有官员天然是这个将军的下属。
但是这些年过去了。已经不是当初了。
文官作为一股政治力量已经站在历史舞台之上了。没有方孝孺,还有别人。这已经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力量了。即便战事再起,武将用事,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别的不说,开国之初,朝廷粮食不多,很多都是武将自己屯田,而今所有军队平日也就罢了,一旦开战,都需要后方物资。否则根本不可能战斗。
而组成文官机构的根本是什么?
是士大夫,是读书人。
谁能得到士大夫的认可,谁就能得到支持。这是为什么朱元璋对方孝孺都有些拿捏不准的原因。
拿下方孝孺很容易,杀了方孝孺,不代表这些人就不存在了。
凡是是方孝孺能将这些人的意见汇集起来,作为一个可沟通的存在。否则更难以对付。
对方孝孺重重处罚,伤了天下读书人之心,或者说伤了天下官僚之心,这些人还会老老实实为你办事吗?
姚广孝看来,这里的问题相当不大。
姚广孝也看出来,方孝孺大概要下台了。但是下台也不是这样的下台办法,简直是太粗暴了。后遗症也太大了。
李景隆也明白这一点,他说道:“我估计是等着陛下特赦的。毕竟恩出于上。”
姚广孝沉思了好一阵子,摇摇头说道:“你与丁显打过交道吗?”
李景隆说道:“没有怎么打过交道。”
姚广孝说道:“你打过交道就知道,这个人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情。只要他觉得有用的事情,他绝对会做。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所以,我估计,方孝孺死定了。而且,方孝孺一死,你我等待的机会,就要来了。”
李景隆说道:“真的。”
随即李景隆想了想,说道:“的确,不管谁上台,这一件事情都是必须做的。而且丁显上台自然也需要功绩,没有什么比这个功绩更容易了。只是需要背一些骂名而已。”
“只是——”李景隆微微一顿,说道:“方孝孺真的会死,我觉得不大可能。”
姚广孝说道:“要不打个赌。”
“赌什么?”李景隆说道。
“方孝孺的生死。”姚广孝说道。
李景隆看着姚广孝恢复过来的神棍脸,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多出一股底气,说道:“好,我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