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鼎似乎回到了自己年少轻狂的年代,想起他与刘伯温几次会面。叹息一声,说道:“我一生兴衰都在方公身上,我固然不愿意为方公所用。但是人,有时候是没有选择的。遇见大人之后,自以为能做出一番事业,万万没有想到,天不假年。”
“大人奇才天纵,经济之道。万古无双。今后,管子,桑弘羊,第五奇之后,大人当不二人选。”詹鼎说道:“我在这上面,与大人相差太远了。也没有什么可以教大人的,只是,痴长数年,好歹经历过元末争雄。也有一些体会。我只问大人一句话?”
“大人,可要造反?”
何夕大吃一惊,根本摸不清詹鼎逻辑,说道:“先生何出此言?”
詹鼎说道:“看来大人不准备造反,那我就在我坟墓边给大人留一个位置,将来相伴于地下,也不孤单。”
何夕皱眉,说道:“先生,你有话说话,不要这样阴阳怪气。”
詹鼎说道:“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大人,所创之法度,不是我所能评价的。但是大人所行之事业,却是我能看透,陛下驾崩之后,就是大人您的死期。”
何夕反而冷静下来了。
如果詹鼎真是胡说八道。何夕反而不在意的。而詹鼎所言,直接撮中了何夕的隐忧。
朱元璋是会死的。后朱元璋时代,他将何去何从?
不过,何夕仅仅是隐忧,并不觉得,朱元璋死后,自己就真的活不下去。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詹鼎既然这样说了。何夕也想听听詹鼎有什么理由。
何夕说道:“愿闻其详?”
詹鼎说道:“大人,你觉得变法是什么?”
变法?不就是何夕现在做的事情。何夕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变法,就是利益的再分配。权力的重新洗牌。”
詹鼎没有说对,也没有说错。而是说道:“在我看来,变法的本质是再造天下。”
“再造天下?”何夕琢磨了片刻,觉得不能说不对。整个统治阶级都要震动的变更。用再造天下也不为过。
詹鼎继续说道:“自古以来,变法不能不提两次变法。第一商鞅变法,第二王安石变法。而琢磨着两次变法,就要先问两个问题,商鞅为什么会死?王安石为什么罢相?”
“如果觉得,商鞅与新君的矛盾,那就是太浅薄。原因很简单,要想变法成功,必须揽天下之权而用之。或许秦孝公与商鞅,能君臣相知,互为一体,但是商鞅依旧是假秦孝公的君权而用之,而今新君登基,不杀商鞅,君权何在?”
“商鞅变法,波及地方,他设县制,可以说地方上都是商鞅的门生故吏,军中更不用提。秦朝军制,是商鞅定下来的。你觉得商鞅在军中会没有人吗?”
“天无二日,不死何为?”
“王安石罢相?是王安石推行的新法出了问题?不,在王安石罢相之后,宋神宗依旧在推行变动,不过一切都出于自己的裁定。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想变法的是宋神宗。当刚刚登基的时候,自然要借重臣而用之,等数年过后,宋神宗自觉能掌控朝堂,更觉得王安石权倾天下的威胁。自然有罢相之日。这还要感谢宋朝家法。”
“而大明法度,是陛下一个人定下的吗?”
“不是。是陛下为了聚拢人心而为之。我当年为方国珍幕僚,很多事情都很清楚。陛下,固然有恢宏之气,但是也有隐忍之心。皇帝是做不得快意事的。有一句话,说得对,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大明者,大明人之大明,亦非陛下一人之大明。陛下开国之君,雄威远迈。陛下在一日,大人做什么都可以。陛下一去,大人就——”
詹鼎说到这里不说。但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了。
何夕说道:“你的意思是,这变法就不成了?”
詹鼎说道:“所以我说,大人准备造反了吗?想要重造天下,还是要用刀剑说话的。”
何夕叹息一声,他有些理解了詹鼎的话了。
或许何夕的理解与詹鼎的想法,有一些出入。但是,对结论是一致的。
首先,要明白皇帝是什么?皇权是什么?
历史有一些说法,中国文明是治水形成的。一个人是不能治水的。需要庞大的人群。大规模的公共建设需要。需要庞大的组织结构,不是城邦封国可以完成了。
集权是必然的。
而皇权就应运而生了。
皇权的本质,就是人们对公共权力的需要。需要一个人组织,使用庞大的公共权力。改善营造适合人生存的环境。这就是以一人治天下。
但这仅仅是皇权的一个侧面。
皇权另外一个侧面,就是家天下,是家族私有的。朱元璋很长时间觉得,这天下就是朱家的。在考虑朱家的问题上,比考虑天下的事情还多。这就是,以天下奉一人,或者一族。
当然了,古人说:“以一人治天下,非以天下奉一人。”只是理想状况。以一人治天下,也以天下奉一人。这才是真实情况。
这里就出现一个矛盾。
皇帝的法统,是来自于血缘,来自于法统。来自于传统。而变法这样的事情,就是使用公共权力改变社会运行法则。甚至改变法统,改变传统。
社会公共权力是什么?是皇权的本来面目。不掌控这个权力,很难对整个社会的生产生活进行调整改革。而这个权力,是皇帝最重要的权利。而且这个举动,是在挖皇帝的根基。
所以,成熟的封建王朝变法大多是失败的。
一些小规模的改良,或许是成功的。但是也不足以挽回朝代颓势。
从这个角度来看,在中国,革命比变法要容易。
不掌握权力是无法做事,而掌握权力之后,首先挑战的就是皇帝本人。张居正死后还如此凄惨?就是张居正,挑战了皇权,非相,乃摄也。这一句话,足以让张居正死不足惜。
至于张居正做了什么?一点也不重要。
再加上儒家本身就是最保守的一派,觉得先王什么都好。做什么事情,都要法先王。这种情况下,变法引起得激烈斗争。会是什么样子?何夕也是能预料的。
或许,刀枪上说话,很有可能发生。
“江南或许有很多人,等着诛我这个少正卯。”何夕叹息一声说道。
詹鼎也激动起来,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匣子,抚摸了一会儿。说道:“大人。当年我就知道,方国珍非明主,而今我就知道,大人是乃是明主。如果大人早生三十年,我定然辅佐大人与朱元璋一较高下,而今,我老了。但依旧有一些家底交给大人。这是我专任北方各地考察,各地山川地势,可供攻占之所。以及当地山匪教门,虽然开国以了,来,朝廷屡屡打击,但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人只需调拨一些兵器,他们就自然会起事,特别是山东,山东与山西是北方少有人口稠密之地,虽然迁出不少百姓,但是他们原本结构变化不大。教门隐藏的够深。”
“足以为大人所用。”
这一瞬间,詹鼎似乎看到刘伯温,他心中暗道:“刘前辈,我不如你。不是我才华不如你,而方国珍,比不上陛下,而今虽天不假我岁月,但我依然能将这些东西,留给雄主,我倒要看看,将来之天下,是姓朱,还是姓何?”
詹鼎就这样看着何夕。喜欢何夕能给他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