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在临终之时,宋讷对朱元璋也没有多少怨怼之情。反而更多是担心,担心朱元璋没有了他这样的忠臣,终究会误入歧途。所以才想对何夕说一些心里话。
此时此刻,宋讷也毕竟平静客观地评价何夕的一切了。
他承认何夕有才华,虽然稚嫩了一些,但是有朱元璋保驾护航。将来一定会成为举足轻重的人物。
所以,才临终之前,想要说服何夕,将何夕扳回正道。
何夕知道宋讷是激将法,但是此刻他也想听听宋讷想说什么,于是又坐了回去。说道:“宋老先生请讲。”
宋讷说道:“你的学问,内以名家之论,外以永嘉之学,重工匠之技,成一家之言。是治国之良策。然此策可用于一地,不可推行于天下。可用于征战之时,不可用于太平之事。”
“非大明太平天下治国之策。”
何夕细细听着,对宋讷的话有自己的解读,所谓名家之论,大抵是逻辑论。因为逻辑论与春秋战国时期的名家似乎有一些相同的地方,被宋讷认为何夕是基于名家之论的升华。永嘉之学,永嘉之学是南宋一门学问。他与理学最大的分歧,就是永嘉之学,注重王霸之道,也就是重利,在利义之辩上,与理学不一样。
“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你知道各地民情有多少不同吗?你知道一道命令,从京师传到偏远地方需要多少时间,你知道,这命令在中途要经过多少人之手,而到了地方上,还能不能执行?”
“你知道地方上有多少人欺上瞒下?有多少根本不在乎皇帝是谁?不在乎是那个朝代吗?”
“秦法用于秦地,足以霸六国,一统天下,然用于天下,则分崩离析。其中原因,你没有想过吗?”
“你的学问,治国精细之处,叹为观止。如果而今的大明仅仅数府之地,用你之策,争霸天下,我绝对支持。但是而今用你的办法治天下,天下大乱,指日可待。”
“不可能。”何夕冷笑一声,说道:“你根本不懂我的做法。”
宋讷冷笑一声,说道:“是的,你一直藏着掖着,我是不懂你学问的全貌。但是你在工部所做的事情,还有你说的那个生产力。几乎都摆在我面前了。我能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你的学说,大抵是让朝廷推动所谓生产力发展。而推动生产力发展的办法,大抵是重工匠之技。让工匠有学问,你还办了什么工理学院?不是吗?”
何夕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从来不敢小瞧一个人。但是今日才知道小瞧宋讷了。
宋讷并不是第一流的大儒,第一流大儒都是能出入儒学之间,学问越深,越是随心所欲而不逾矩。而宋讷太板正,太方正,整个人绷得很紧。而今在临死之前,反而放下得失之心,生死之忧,在境界上有所提升。
但是即便如此,宋讷也将何夕看得分明。
除却何夕从后世带来的一些成熟的科技解决方案之外,在主体思路上,与何夕的并无太大差距。
宋讷叹息一声说道:“自从汉代公羊学派以来,治理天下其实就几个要点,第一,天下必定于一。其次,均平天下,不患寡而患不均。第三,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
“这三条,乃是纲常铁律。不可动摇。做得好,乃是盛世。做不好,则是衰世。前元兵马之利,天下无双。但何以不足百年而亡天下,概以蒙古人治天下,以跟脚论之。无跟脚者,不能登朝廷。蒙古与勋亲贵胄共天下,非与士大夫共天下也。”
“其实后两者都是前者的延伸。”
“天下之大,横有四海,纵有八方。地方不一,定天下于一,何其难也?天下六千万之众。让陛下管到每一个人,朝廷扩充十倍也不行,唯有陛下在朝,士大夫在野。天下定于一,治道在简不在繁。各地县官最好以不兴事为要。当然了,天子也要对士大夫有所约束,约束之道在于均平,天下均平,百姓各安其业,士大夫以德行胜之。而不是以财业胜之。”
“而维系天子与士大夫之间的关系,就是儒学,就是一道德。甚至不在乎一道德学问,是理学,还是经学。”
“你现在明白了吗?”
何夕有些震撼。他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果然,真的大儒与寻常书生读的一样的书,看出来的却是不一样的东西。
儒学看上迂腐之极,但实际上,内部自然有自己的生命力的。否则也不会传承到清代才被推翻了。
宋讷也是简单说说,其实很多大儒在制度设计上对维护一个大统一王朝上,可谓尽心尽力。
何夕也明白了一点。
在后世。从地球一端到地球另外一端,一个电话最多一两秒的延迟,更不要说国家之内了。甚至可以说,一件事情发生之后,能在几分钟之内,围绕地球转十几个圈。
但是在古代却不是这个样子的。南京还是在中国版图比较中心一点,在北京就更多,北京到云南要一个月,可以说,如果事事让京师决断,云南都沦陷了,北京还在商量对策。单单以国家机构来治理天下,维系统治根本不行。必须有其他东西补充。
士大夫就是补充。
而什么是士大夫,那就是与国家意志保持高度统一,在地方上有名望的人。而如何让他们与国家意志保持高度统一,那就是之前说的一道德,同一个道德标准,同一个思维模式,同一个国家信仰。
天下必定于一,这一个,维系这个一天下,必须有一道德。
正因为如此,儒学神圣不可动摇。
正因为在落后技术条件下,维系一个庞大的统一王朝的困难。对上面无法规划,下面缺少监督。最好的办法,国家不生事,让百姓自己寻找自己的出路。
毕竟国家一生事,负面效果比正面效果还深。
宋讷之所以,拼掉这条老命,也要犯颜直谏,是为意气之事,是为天人感应?是在他看来,何夕的作为就是歪理邪说。
首先,何夕的计划提高的工匠的地位。但是天下间就这些位置,工匠站了,士大夫就没有了。那么请问这些工匠,在地面上是有田,还是有人。再进一步说,真到国家分崩的时候,这些工匠们,能拉出来多少壮丁?
地位这东西,是与实力挂钩的。不要看,朱元璋杀士大夫如杀鸡一般,那么为什么朱元璋最后传位给朱允炆的时候,留给朱允炆的是文臣班底?
很多时候,有力量才有地位,而不是相反。
其次,宋讷心中的朝廷,就是以道德维系国家,天子是道德楷模,将天子神圣化。朝廷各安其职。什么发展生产力。根本不能做,也做不了。看古代中国最好的经济政策是什么?
是休养生息。
是国家不想采取更积极的经济政策吗?
是不能。
何夕此刻才更明白一件时间,一件写在政治书上不起眼的字。
封建王朝的统治阶级,是以皇帝为首的地主阶级。
皇帝,勋贵,士大夫,各有不同打扮,但是本质上就是一样的。这古代有土地,就有人丁,有人丁就有力量。朝廷的力量看似强大,但朝廷本质上,也是由皇帝,勋贵,士大夫组成的。朝廷的力量,未必全然是皇帝的。
但本质上也就是中央几十万大军而已,地方上军队到底听谁的。还真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