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孝孺叹息的是太子。
方孝孺与太子朝夕相处,最理解太子想法的人,大概是方孝孺了。
其实,太子的想法也未必仅仅是太子的想法。太子也是要受到周边人影响的。这个人是谁?自然是以方孝孺为首了。
整体上来说,方孝孺身上的腐儒之气是最少的。
甚至方孝孺在很多时候,不介意从何夕学说之中吸收养分来壮大自己的学说,何夕当初提出很多东西,比如科学方法论,比如算学的重要性,方孝孺这一段时间,也分拆融化,提炼吸收进自己的学说之中。
什么,这是抄袭。
读书人的事情,算抄袭吗?
真要说起来,当年诸子百家有多少东西融入儒家之中了。根本说不清楚的事情。
而凡是能成为大儒的,一般都是儒学之上有所创见的。单独的地位高,或许在当时是德高望重。但是几百年后去评价,决计不会有姓名。就好像苏伯衡在这个时代也名声响亮,但是几百年之后,谁知道他。
而方孝孺知道这一段历史的人都知道,固然是因为方孝孺的死,但更是因为方孝孺的学术地位,后世很多学者,对宋濂学问都有些看不上,但明初却不能忽略方孝孺。
这也是方孝孺,一直能容忍何夕的原因,因为方孝孺心胸比寻常人开阔,能在一个更高的高度看何夕的这些学问。但是而今,方孝孺也破防了。
只能六百年,改变的东西太多了。
现代思想与古代思想,相差太大了。很多矛盾都是不可调和了。即便方孝孺是一个很愿意学习,学习能力很强,内心宽广的大儒,而今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从这个交代来看,太子也不是固执。
太子知道很多士大夫忍耐极限。
不是他不知道可以更好,而是太子知道,只能到这里,再往下面走问题就大了去了。
不是他能处理好的了。
方孝孺与太子是有默契的。
方孝孺本来也寄希望于太子登基之后,能够拨乱反正。只是方孝孺也知道,太子最近身体一直不好,已经渐渐脱离朝政了。细细想来,方孝孺上一次见太子已经是一个月之前的事情了。
想起当时太子的神色,方孝孺内心之中,就一阵哀伤。
心病难医。
方孝孺对朱元璋已经厌恶到了极点,但是对太子,却是外托君臣之义,内有同道之情。只是到了这一步,方孝孺内心之中,也必须有所准备了。如何太子能活,那什么都好说。但是如果太子不行了。或者说,太子不肯向皇帝妥协,最后失去储位之位。
他必须有所准备了。
为太子准备,也为自己准备。
他平静片刻,将自己的暗潮汹涌按下去。将这一封奏疏分了下去,分到了朱雄英处理的奏疏之中。
几个时辰之后,查看了一些朱雄英的处理结果。
秘书监对奏疏的处理,是一个初步的整理。并不票拟,分轻重缓急,写节略,看似很简单事物,其实是能分辨人的倾向性的。
就好像而今方孝孺读着,朱雄英写的区区百字的节略。忽然冷酷的一笑。
朱雄英对这个奏疏节略,好像是中性的描述,但是方孝孺是什么人,是天下一等一的文章大家,他怎么可能读不出朱雄英背后的倾向性。而朱雄英本身就没有想过隐瞒。
毕竟朱雄英在营口大学堂教过书,他其实很习惯营口大学堂的学习与氛围的,那是与儒家教育截然不同的教育方式。如果说,儒家教育很多时候,就是拿古代权威来压制学生的本性,而何夕引进的学堂体系,与后世的学堂还是有所区别的。但总体上要宽松得多。
作为一个年轻人喜欢什么,根本不用说。
其实方孝孺对朱雄英的一些想法,也是有自己的判断的。只是他这是最后的确认。
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在太子病中,其实是他掌控太子的势力的。当然了,仅仅是代为管理,没有太子的地位,很多事情,方孝孺是玩不转的。但即便这样,已经足够惊人了。
之前,方孝孺虽然对朱雄英颇有微词,但仅仅有一些意见而已。并没有要参与进朱允炆与朱雄英之间的争夺之中。
但是而今不一样。
为大义,为了道统,方孝孺又何惜区区名节之事。
而朱雄英还不知道,方孝孺倒向朱允炆,对他来说,有多么大的影响。甚至朱允炆自己也不知道,他得到了这个重量级大佬的支持。毕竟方孝孺对朱允炆的支持,与丁显不一样。
丁显就是冲着荣华富贵去的。没有别的想法。
而方孝孺是为了自己的理想信念去的。他不在乎朱允炆怎么看他,也没有想在朱允炆面前讨好的意思。他更多在思忖如何为朱允炆布局了。
方孝孺作为太子的左膀右臂,上承下达,从来没有做过私心的事情,而今,却不一样了,方孝孺已经开始借助太子的影响力,为自己布局了。
方孝孺在秘书监这么多年,早已不是吴下阿蒙了。
就政治手腕与心机上,现在的方孝孺比历史上方孝孺最厉害的时候,也要高上好几个等级。毕竟在秘书监小十年时间的历练,所掌管的人脉与资源,与历史上完全不可能同日而语。
简单的说,现在方孝孺如果穿越到历史上建文帝身边,说不定建文帝真能翻盘。
所以,方孝孺很清楚,而今这一件事情上,朱元璋还喘气,他都不可能反对成功。如寻常儒臣去死谏,不是他方孝孺的风格。他要等待机会,他还年轻,而朱元璋已经老了。
他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
至于何夕,抱歉,方孝孺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因为天下之中在于中枢,太子在中枢有绝对优势,这一点上,是何夕决计不能相比的。
现在的方孝孺仅仅是埋一下暗手而已,以待将来。
不过,有一件事情,方孝孺觉得可以动手了。不是别的,就是宋麟南京国子监祭酒的位置。
一来,宋麟作为国子监祭酒当的时候很长了。也该动动了,让他升迁走,方孝孺是有办法的。要为难一个人,固然不容易,但是要成全一个人也不算太难。
最重要的是这番“好意”,何夕不能让宋麟拒绝了。否则宋麟恐怕会不愿意的。
二来,也就是北京国子监的成立。让何夕霸占南北两个国子监,是有些不打合适。在此之前,方孝孺并不是没有想将国子监给弄回来,但是朱元璋在这一件事上不松口,谁也没有办法。
但是而今,方孝孺看到了朱元璋的松口的可能。
毕竟朱元璋是皇帝,皇帝是要考虑制衡的。国子监这样重要的位置,未来朝廷官员的来源地。让何夕掌控这么多年,已经不错了。而今何夕另起炉灶之心,朱元璋成全之余,难道不想想,天下官吏皆出何夕门下,是不是一件好事?
这是方孝孺所看见的好消息。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福兮祸兮,有时候就在一念之间,而真正的智者,是能转祸为福,转福为祸的。
虽然何夕种种作为,对名教圣学是一个重大的打击。但是借此机会,收复国子监,也算是一件好事了。
这得失之间,自然谈不上平衡,但已经是方孝孺能做到的极限了。
“接下来要做,就是深藏爪牙,以待天时。”方孝孺眼睛之中有一丝冷峻神色,暗道:“日亦有时,龙亦有悔,陛下,臣等着,不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