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凤泊倒在地上,嘴角含笑。
林火浑身战栗,脑中一片空白。
就这么死了?
那个嚣张跋扈的柳凤泊就这么死了?
他愣在原地,双目圆睁,难以接受这个事实。
胸口堵得慌,他说不出话来,周围金甲也说不出话来。
他们面面相觑。
柳凤泊死了,却不是死在他们任何人手中。
那么,这笔账应该怎么算?谁得那百万两黄金?谁是大燕第一勇士?
这个少年又该如何处置?
一并铲除?
金甲疑惑,却不敢围上来,他们识得两位贵人。
燕王近臣,王家与孟家的两位公子,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刻,出现在这里?
天空乌云不散,雨还在下,却是少了雷鸣,似乎万钧雷光都已被那一剑耗尽。
气氛微妙。
金甲踌躇,任由林火雨中漫步,任由他停在柳凤泊身边,无人阻止。
王芝擎着黑油伞,给林火腾开地方。
林火站在雨中,静静看着柳凤泊的尸首。
“快起来。”林火垂着脑袋,小声说道,“不要装死。”
雨水流淌,死人不会说话。
林火咬了咬牙,用脚尖捅着柳凤泊的腰肢,“起来啊!你不是要潇洒吗?躺在地上怎么潇洒?”
王芝皱了皱眉,却没说话。
林火却握紧了剑柄,如同疯了一般,一脚踹在柳凤泊腿上,声音嘶哑,“站起来啊!你答应要活下来!你答应要和我一起喝酒!你快起来,我这就去把那些刀子酒挖出来……”
雨落人心冷。
林火跪在地上,已是泣不成声,“求求你,我求求你好不好。站起来看我一眼。求你了……我耍剑的姿势太丑,你再骂我一声,好不好……”
“他已经死了。”王芝眉头微颤,伸手去扶林火肩膀。
“我知道!”林火怒吼着拍开他的手掌,随后,就像是个漏水的水囊,耷拉下脑袋,低声呢喃,“我知道,我知道……”
林火失魂落魄地跪在雨中,反复自言自语。
王芝看了眼孟然之,后者点了点头。
黑油伞遮住雨幕。
王芝蹲下身来,平视着林火的眼睛,“柳凤泊已经死了。你也不应该留在这里。”
林火下意识地回道:“我走了,他怎么办?”
“他死了,你还活着。”王芝语重心长地说道:“你若真想为他作些什么,那就应该好好活下去。我与然之或许保不住他的尸首,但我们可以让你活着离开王城。”
“留下他?”林火回过神来,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们一起来,就要一起离开。”
王芝闻言一愣,诧异地说道:“带他走?他已经是个死人了啊。”
“我和他约好了。”林火扛起柳凤泊的手臂,将尸首背在身上,“他若是活着,我为他庆功。他若是死了……”
林火用腰带将自己与柳凤泊紧紧相连。
右手持剑,走出伞外,步入雨中。
“我来为他收尸!”
王芝浑身一震,让开身位。
孟然之望了过来,他朝着林火抱拳行礼,随后奋力推开两扇大门。
出路,就在前方。
广场另一头,武睿面色铁青,“你们在做什么?”
一声呼和,金甲如梦初醒。
他们这才冲上前来。
林火背着柳凤泊,走得很慢。
金甲从王芝身边越过,将林火围在核心。
林火停下脚步,环视四周,一言不发。
“小子!”一人率先开口,“放下那个死鬼,或许你还有一线生机。”
林火没有说话,只是握紧剑柄,绑紧柳凤泊。
他的心中只有个念头。
离开这里。
带着!柳凤泊!离开这里!
谁若拦路,一剑捅穿!
说话金甲,独自冲出阵来。
其余金甲不为所动,或许眼前少年,不过是一头待宰羔羊?
又道是,生死战,谁愿身先士卒?
脱出阵线,是个黑瘦剑客,用一把宽背长剑,锋开两面。
他舞了个剑花,眼中透着轻蔑。
仿佛林火在他眼中,已是百万黄金。
林火背着柳凤泊,微抬前臂,摆出个可笑的持剑姿势。
黑瘦剑客鄙夷一哼,箭步前冲,舞动宽剑一击横斩,认准林火扭转不灵。
金甲断喝出声,林火凛然不动。
是不愿,还是不能?
黑瘦剑客,浮出得意微笑。
王芝压低伞沿,不忍去看。
可惜,狼披羊皮,终究是狼。
宽剑未至,林火已经刺出两剑。
一剑刺腕,宽剑落地。
一剑刺颈,穿喉而过。
黑手剑客想不明白。
一个少年,出剑为何如此之快?
剑入,血溢,世上没有后悔药。
林火从那人喉中拔出剑来,不用甩剑,剑上血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他抬起脚,将金甲尸首踢到一边,然后绑紧身上腰带,慢悠悠地环顾四周。
金甲望来的目光,如同望着怪物。
怪物吗?
风吹雨冷,心更冷。
到底谁是怪物?
广场中轴被柳凤泊劈出深槽,不过一会儿,雨水便已漫过脚背。
林火背着尸首,倒拖千磨利剑,沿着深槽朝大门行去。
剑尖划过水面,荡开一道波纹。
林火佝偻着身子,略显吃力,但他走得很稳,步步生根。
林火进,金甲退。
金甲终是按耐不住。
一人上前,牵动全身,数十人奔袭而来,如同饿虎扑食。
风疾雨漫,广场辽阔,金甲势大,林火一人分外渺小。
天地辽阔,却容不下两情相悦?容不下一人栖身?
林火,有一瞬气弱,但转瞬又挺起胸膛。
他不可以害怕。
他必须昂首挺胸。
君子一言,千金不移!
这条路上,即便满是荆棘,也要赤足踏遍。
三名刀客冲在最前,一人高高跃起,另两人就地一滚,斩向林火脚面。
林火看的真切,握剑右手陡然一撩,带起一幕水帘。
身影在水后模糊。
刀客稍一迟疑,一点寒芒破水而出!
已是无处可逃。
千磨穿透咽喉!
失控钢刀歪向一边,擦着耳廓,落在右肩。
钢刀入肉,卡在骨上,林火眉头紧皱,却一声不吭。
抽剑,借力。
林火跃起,踩在尸体背上,再添凌空一脚。
尸体与地上金甲撞翻一起,三个滚地葫芦,阻了身后追兵。
林火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始终落向前方,落在太和门外!
腾跃半空,地上亮起剑刃寒芒。
金甲侍卫抱剑在怀,只等林火落地,便要将他碎尸万段。
林火拔出钢刀,看准脚下当头壮汉,甩开左臂,如同软鞭舞空,手中钢刀撕开雨幕,直落而下!
似雷霆闪电,如霹雳弦惊!
快!猛!狠!
抱剑壮汉一脸惊惧,想要格挡,可如何能挡?
钢刀削断长剑,折开弯角,正中面门。
血珠如墨,点滴入水,晕开偌大红潭。
林火落在尸首之上。
剑尖拭着金丝绸缎,冷眼环顾四周。
一众金甲噤若寒蝉。
林火肩上刀口翻卷,金甲面面相觑,只觉心底发寒。
以伤换命,谁愿与疯子搏命?
金甲战意,一落千丈。
林火心如坚冰,再次迈开脚步。
恐惧是徒劳,话语也是徒劳。
既然面前无路,那便杀出一条血路!
杀戮再起。
血花与雨露齐舞,剑音同刀啸共鸣。
一颗颗水珠逆刃而过,鲜血像冬日后初开的迎春,而生命是午夜昙花的最后芳华。
金甲染血,少年无言。
血战,从不存在怜悯。
刀来剑往,各安天命。
林火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已鲜血淋漓。身上多了十三个伤口,或大或小。
最重一剑刺穿腹腔,血液泊泊外流。
不过,他用十三道伤口,换了十五条人命!
整整十五条人命!
可眼前为何还有这么多人?
身体在变冷,心跳不断加快,脑袋一阵晕眩,林火知道,这是失血过多的征兆。
小腿上中的那刀,让他举步维艰。
每一寸肌肉,都在哀嚎。
但是,还不能倒下!
身边有七把兵刃!
以一敌七,那又如何?
林火奋力顶开重击,反手再杀一人,却瞥见斜里捅来枪尖。
林火急忙扭转身子。可他小退受创,步伐凌乱,已是跟不上躯干扭转,眼看又要硬吃一枪。
那枪尖划开诡异弧度,不是劈向林火,而是劈向柳凤泊!
林火绝不允许,柳凤泊的尸首,不能受到丁点亵渎!
他用尽全身气力,扭曲身体,侧身滑步。
可人力终有尽头。
枪尖划过腰际,挑断腰带。
柳凤泊尸首滑落,重重落在水中。
持枪那人,再举长枪!
“滚开!”林火双目赤红,顾不上自身安危,顾不上身受重伤,拼尽全力,挡在柳凤泊身前。
枪尖刺透肩膀,疼痛钻心而至。
林火咬紧牙关,截断枪尖,反杀那人,可身后空门大开。
三柄钢刀狠狠落在背上!
血肉模糊,深可见骨!
林火喷出一口鲜血,硬是转过身来,利剑一抹,再杀三人。
他拔出断枪,抱起柳凤泊,奋力挪动脚步。
太和门就在面前,他甚至能够看到,孟然之嘴角微笑。
可,谁也不是铁打金刚。
双腿发软,两眼发黑,林火滑倒在地,与柳凤泊在泥浆血水中滚作一团。
身前,就是太和大门。
门外,就是另一世界。
可他们卧在终点之前。
一时间,广场之上寂静一片。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除雨落成线,再无声响。
金甲侍卫暗暗咽着口水,武睿默默松开双手。
孟然之皱紧眉头。
一切尘埃落定?
林火的手指颤了颤。
还没有结束!
风鼓雨横飞,林火又一次站了起来,拖着千疮百孔的身躯,挺然而立。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林火挣扎着蹲下身子,将柳凤泊重新扛在背上,一步一步,一步一步挪向太和门外。
留给众人,一个孤独倔强的背影。
武睿目瞪口呆,张大嘴巴,忘了发号施令。
孟然之双手颤抖,欲要伸手,又缓缓放下。
这些,林火都看不到。
他的意识模糊,他身上没有一寸不在疼痛,身体就像是龙卷肆虐而过的港口,满目疮痍,内脏更是如同撕裂般痛苦呻吟。
可他全不在意。
就连彻骨冰寒,他也全不在意!
他的眼中只有那一扇门!
一步!一步!一步……
林火走出太和门。
他终于扯出微笑,拍着柳凤泊的手掌,“走吧,我们去喝酒桃花树下的刀子酒。”
然而,天意弄人。
大地颤抖起来,黑马奔腾而至。
像是茫茫天地间的一道黒浪,为首黑骑拉紧缰绳,身后铁蹄驻下马脚,整齐划一。
人熊董蛮武,立马扬鞭。
林火抓紧身后柳凤泊,摇摇晃晃地站着,仿佛一阵小风就能将他吹倒。
可他仍旧站着,面对上千黑马,无所畏惧。
他甚至还想抬剑,可手臂无力,千磨“咣当”落在地上。
他却全然没有发觉,保持着持剑的姿势,拖着柳凤泊的尸首,向前走着,步履蹒跚。
董蛮武墨眉一展,为之动容。
但他还是叹了口气,“刚烈至此,可惜,此路不通。”
挥手。
上箭。
弓弦声响。
林火避无可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