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跪在地上。他跪得太突然,以至于吕烽愣在当场。一时半会儿,没人回过神来。
他也不做其他,便这么跪着,默声流泪。
那眼泪为谁而流。
是为悬在半空,那断气尸首,亦或是,鳄鱼泪流?
吕烽想不明白。
但他能够感到,全城目光,尽皆集中在他身上。
如同芒刺在背,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他想过十数种,今日可能发生情况,却从未料到,这老人这般恳切。
如何是好?
他下意识地回头去找扬獍,在他心里也是明白,这种情况,或许只有扬獍能够游刃有余。
可稍稍回头,他便反应过来,扬獍说是身体不适,今日未曾到场。
或许他这表弟,还在为他自作主张而生气。
既然扬獍不在,如今也只能靠他自己。
吕烽叹了口气,他身为王子,从小受人跪拜,也是习惯。可,被一位白发老人跪拜,他心中仍是不忍。
若是深究,无论那马浮做过什么,他最终还是死在吕烽手中。
吕烽不再犹豫,伸出手臂,要去将老人搀扶起来。
可那老人却是将吕烽推开,“下臣不能起来!养不教,父之过,今日下臣愿为那逆子赎罪!”
吕烽手臂停在半空,略显尴尬,他柔声说道:“马浮勾结马贼,如今已经伏诛,已赎其罪,老大人还是起来说话。”
马明强硬摇头,“大王将北郡交予下臣打理,下臣却未能管束儿子,至使百姓遭殃,这便是下臣失职!今日三王子若不责罚下臣,下臣便长跪不起!”
老人家跪伏在地,衣袍沾染尘埃,略显狼狈。
再加上老泪纵横,总让人于心难安。
吕烽能够听到,身后百姓,议论纷纷。
可他能够责罚什么?
北郡郡守,唯有当今冀王,能够下令处置。他不过是一介王子,未有实权。实在无法决断。
幸好,理不清时,吕烽还有一个方法。
他伸出手来,兜住老人双臂。
老人想要挣扎,却被吕烽紧紧握住,“老大人,地上凉,还是快些起来。”
“下臣……”吕明面孔涨红,却还是站起身来。
周遭人群,只当他已想通。林火靠得近些,能够见到吕烽臂上血管贲张。
他靠着蛮力,生生将老人举了起来。
吕烽对着老人和煦微笑,“老大人,既然已经站了起来,可别又跪下咯。”
马明看了吕烽片刻,终是无奈摇头,自己站直腰背,“素闻三王子神力,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吕烽心中暗想:你不过百来十斤的样子,和拎只鸡,也没多少区别。
口中自然不能这般说,他放开马明,拱手说道:“一些蛮力罢了。”他皱了皱眉去,却是难掩心中疑惑,“老大人,关于马浮之事。”
他见着老人憔悴模样,倒是有些于心不忍。
马明抬眼看那尸首,却又似是不忍,垂下眼瞳,大义凛然道:“逆子居然做出这种不道之事!就应该让他暴尸示众!多行不义,死有余辜,于情于法无有不通。可……”
老人眼眶微红,“可下臣毕竟是老来得子,三王子若说我心中不疼,那岂不是骗人欺己。下臣,下臣只想恳求三王子一事。”
吕烽拱手道:“老大人尽管直说。”
马明叹了口气,“下臣也不让三王子难做,只想等这三日暴尸完毕,请三王子将这逆子尸首还给下臣。”
吕烽点了点头,老人想要安葬儿子,也是人之常情。
可马明却是死死盯住吕烽双眼,咬牙切齿说道:“这等逆子!我定然要将他挫骨扬灰!名不入祖宗祠堂!更要将此间事情,桩桩件件记录在案,让他遗臭万年!成后世警钟!”
他猛然拽住吕烽双手,语音冰冷,“三王子说,此事如此来办,可是最好?”
吕烽被这突然变化,惊呆片刻,随后抽回手来,“如此做,怕是过分了些。”
马明轻轻一哼,“他杀人之子时候,可曾经想过,‘过分’二字?”
吕烽心中惊疑不定。
他有些分不清楚,面前老人所说之话,究竟是在说马浮。
还是另有所指?
不等他反应过来,马明如同变脸一般,又换了平淡脸色,“下臣,谢过三王子成全。”
说着,他深鞠一躬,面对全城百姓,“今日灾祸,全部在我!我在这里,向各位百姓保证。城中损失,郡中必有抚恤。而那些马贼……”
马明目光,扫过眼前所有面孔。
一阵大风吹过,晃动悬挂尸首,吹起话语咒言。
“我必杀得他们,一个不留!”
冰冷话语,回荡在天远县城,久久难散。
入夜。
马明住于县令府中,灯火已暗。
平日里,扬獍忙于政务,常常通宵达旦。可今日,他早早收了笔墨,坐在亭中,酌酒赏月。
石桌上,孤灯一盏,琼浆一壶,却有酒杯三只。
他在等谁?
不言而喻。
马明从廊中冒出身来,缓缓走到桌边。
扬獍对他微微一笑,“老大人,也有心情赏月?”
“啪!”
马明从怀中掏出一封书信,掷在石桌之上。
扬獍放下酒杯,摘了灯罩,将书信点燃,“老大人,是否该说一声谢谢?”
马明面色铁青,“你也参与其中,别以为提醒老夫吕烽身份,老夫便会对你感恩戴德。”
扬獍勾起嘴角,“若非我这书信,老大人,怕是已经冲撞了三王子,和你那可怜的儿子一样,挂在城门之上。”
马明一拍桌子,“他敢!”
扬獍举起酒杯,淡淡说道:“他姓吕,有何不敢?”
马明怒目圆睁,“闹到大王那里,他也讨不得好去!”
扬獍饮尽一杯,摇了摇头,“这冀国,毕竟是吕氏的冀国。”
马明微微一愣,随后眯起双眼,“你想说什么?”
扬獍不答,只是为马明斟酒,“老大人,何不坐下一同饮酒?”
马明皱眉思索,片刻之后,坐在桌边。
扬獍举起酒杯,“能饮?”
马明拿住酒杯,一杯下肚。
扬獍再为马明斟上,淡淡说道:“老大人,做到这北郡郡守用了多少年?”
马明看了扬獍两眼,“二十六年。”
扬獍不紧不慢,缓缓说道:“再过二十六年,老大人,又能坐到哪里?”
马明不答,垂目饮酒。
扬獍看着马明侧脸,“再过二十六年,也不能再进一步,再过二十六年,只要这冀国姓吕,老大人便无报仇可能。”
马明浑身一颤,抬眼看着扬獍,“你……”
“不急说话。”扬獍拍拍马明手掌,为第三只空杯满上,“我为老大人,引荐以为朋友。”
酒杯斟满,一人从阴影之中,缓缓踱出。
正是赤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