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然之马上就要离开昌隆,山师阴划下道来,他也已经应下,便不能食言。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最多明日,他便应该披挂上阵。
所以这一日之中,他便东奔西跑。
与山师阴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一样,孟然之也有许多后手需要埋伏。
其实到了孟然之这个位置,他全然可以像是山师阴那边,将事情分派下去,自己根本不用亲自出头。更何况他手下还有白润与太史殊这些擅长谋划的人在,哪里需要他烦心太多?
不过,他确实是在烦心。
令他烦心的不是那些阴谋诡计,而只是不愿回家。
因为山师春华就在家中等他,他该怎么和她说明,自己将要远征?
兜兜转转,时光消磨,日升日落。
终究还是到了日暮时候,孟然之从户部出来,看了一眼夕阳,长长叹息。
孟纯这一天都陪在他左右,不解问道:“然之,你叹气做什么?难道是在担心那个山师阴搞天搞地?你尽管放心好了!”孟纯拍了拍自己腰间直刀,“这次去南境,有我在,定然能保你周全!”
孟然之看了孟纯一样,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拍着孟纯的肩膀,“你不明白。”
孟纯疑惑地瞥着脑袋,他略微思考片刻,恍然大悟道:“难道你是担心你若是走了,昌隆城里会被那武莫闹得鸡犬不宁?”孟纯连连摆手,“然之,你可不要这么担心,还有白润和太史殊在呢,虽然他们文弱了些,对付武莫也是绰绰有余了。”
孟然之连连摇头,“和你说了多少遍,要叫燕王。”
孟纯挠了挠头,哈哈笑着,“下次记得,下次记得。”
孟然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反反复复说了多遍,孟纯也没有放在心上。可惜这位心性率真的兄弟,是不会明白孟然之在忧心什么的。
两人骑马回府而去,孟纯在孟然之府外与他告别。
而孟然之则是在自家府邸之外站了半晌,方才入得府中。
府中大小事情有三位管家打理的井井有条。这府邸原本便是当年孟林的大长秋府改造而成。这些年孟林年纪大了,孟然之便将府邸扩建改造,与孟林依旧住在一起。
或许朝中已经有不少人已经知道了关于他血脉的事情,但是在孟然之心中,唯有孟林才是他真正的父亲。
入的府中,大管家已经迎了上来,“少爷还是如往日一样,先去拜见老爷?”
孟然之点了点头,将腰间兵刃取下递到大管家手中,“父亲还是和往常一样,在梅花台中垂钓?”
大管家点了点头,“老爷吩咐了,叫我们不要去打扰他,等少爷回来了,径直去找他便是。”
孟然之不多说话,径直往梅花台行去。
这里的道路,他从小到大不知道走了多少遍,如今快不行去,熟门熟路,并不需要多久。
比如同往常一样,孟然之远远便望见湖心梅花台,如今不是梅花盛开的时节,影影绰绰之中,倒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孟然之顺着延伸向湖心的石桥行了过去。
很快,他便行到梅花台上,见到孟林蜷在太师椅上打鼾,一如往常一样。
孟然之心中顿感温情,他在孟林身后坐下,从桌上取了一个苹果,拿小刀削了起来。他倒是想起来,自己好久没有给孟林亲手削个苹果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却不曾想孟然之刚刚开始削那苹果,孟林猛然吸了口气,却是从昏睡中醒了过来,“然之,是你来了?”
孟林没有回头,便已经问道。
孟然之微微笑着,轻声回应,“儿子给父亲削个苹果。”
“呵呵呵……”孟林笑得身子微微发抖,“倒是好久没吃你削的苹果了。”
孟然之一边削着苹果,一边略感歉意地笑着,“时间过得太快,儿子马上又要去南境,等儿子从南境回来,好好陪父亲出去散散心。”
孟林轻轻摇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又怎么能被我这把老骨头给拖累了。”
孟然之手中苹果皮不断,点头微笑,“父亲教训的是。”
孟林不以为然地苦笑出声,“你这个孩子啊,终是说我教训的是,但你心里想点什么,可不会为我改变。”
孟然之继续削着苹果,低头笑而不语。
孟林却是微微坐正身子,目光环顾梅园,轻声叹道:“这地方和多年之前,依旧没有多少变化,可是如今看来,却又有不同。就像是同一首小曲,不同的人唱来,便是不同味道。又像是同一个人,年轻时唱得激昂动人,到了晚年时候,或许便是遗憾落寞。同一片景,不同人,不同时候看来,又是另一种绮丽。然之,你可知道为什么?”
孟然之停下手中动作,稍稍想了想,回应道:“风动,旗动,皆是心动。”
孟林笑了笑,语气略显惆怅起来,“我原本见着满园梅花,将这比作我的天下,张开双臂,宛若天下尽在怀中。我也曾经告诉你,你的天下还在这梅园之外。”
孟然之继续削着苹果,“父亲的教诲,儿子一句不忘。”
孟林伸出手来,他的手指仿佛隔空从每一棵梅花树上划过,“花开花落有尽时,如今我见这满院稀疏,倒像是一根根铁条,将这梅花台合围成了一个巨大牢笼。”他低沉着嗓子,仿佛是在自言自语,“梅园困在牢中,天下困在牢中,心也困在牢中。关键是……”
老人家回头望向孟然之,语重心长道:“将你困在这里的,究竟是些什么?”
孟然之双手一顿,手中连结不断的苹果皮,便在此时断裂开来,“父亲又在说笑了,这天下还有谁能困住我?”说着,孟然之便继续削皮。
“是啊。”孟林叹了口气,“现在除了你自己,谁还能困得住你?你若是愿意拿你身上的血做文章……”
“咣。”
孟然之将削好的苹果往盘子中一放,“父亲,快些吃吧。”
孟林摇了摇头,“用这手段,你只需要登高一呼,何必像现在这样受制于人?”
“父亲。”孟然之将苹果放到孟林手中,“动手段,也要有底线。不用这身份,我孟然之,一样可以成就大事!”
孟林怔了怔,幽幽一叹,随意挥了挥手,“你马上要去南境了,就快些回去准备吧。为父也累了,准备回去歇息了。”
孟然之去扶孟林,“儿子送父亲回屋。”
孟林推开孟然之,咬了一口苹果,“我还没老到动弹不得,你呀,还是快些去见见你的金屋藏娇吧。”说到这儿,孟林便是笑了起来。他过着外袍,从孟然之身边走了过去。
孟然之躬身行礼,倒是没有回话。
知道孟林背影消失,孟然之方才直起身来。
他望向自己院落方向,大步流星而去。
不多时,他便行到自己院落旁的小院之中。
从院门望了进去,正见到院中佳人坐在秋千之上。那秋千是孟然之为山师春华亲手所做。
放眼去看,便能见到晚霞似绸,裹在山师春华身上。
山师春华那精致侧脸,略微上抬,望着霞光方向。
唇染赤霞微张,眸落层云迷惘。
她为她父亲山师云守孝,着了一声白衣,可却在霞霭之中透印出凤霞霓裳,美艳不可方物。
孟然之看得呆了,不自觉向前一步,便将这幅美人图的宁静打破。
山师春华望了过来,见到孟然之,赶紧起身万福,“孟公子回来了啊。”
孟然之微笑点头,全然没有窘迫,“春华方才在想些什么?想得这般入迷?”他一边说着,一边走向山师春华。
“也没想些什么。”山师春华微微一笑,轻描淡写道:“只是在想我父亲之死。”
孟然之伸手去抚山师春华秀发。
就在手指将要落下之时,山师春华说道:“不知道孟公子,方不方便将家父之死,与我再说一遍?”
孟然之手指微微一顿,随后极其自然地为山师春华拂去发上杂屑,“那我便再说一遍,那山师阴是如何谋害我与伯父。”
山师春华眼角寒意一闪而逝,她在秋千上重新坐了下来,“这故事,还真是百听不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