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清步履沉重。
肩上武睿总算匀过呼吸。
志清便将他放开。两人沉默同行。
武睿向前走了几步,却发现志清脚步正在不断放缓,直至停顿。他急忙说道:“你做什么?”
志清回转身去,“等一个人。”
武睿伸手抓住志清手腕,“你的任务,是把我安全送走。”
志清淡淡看着武睿,“说句实话,我并不喜欢你。”
武睿双眉一沉,他不知道志清为何要说这话,难道他也有异心?想到此处,武睿向后连退几步,看着志清,全神戒备。
志清冷冷一哼,“我若要杀你,你还能活到现在?”
武睿想来也是,只是他此刻如同惊弓之鸟,难免反应过激。只是,这志清道士,到底想做什么?
志清不再看他,只是望向来时林道,“我们这一路以来皆是被人追杀,难道你就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方才卞夏断后,武睿陷于悲痛之中,之前一直都是浑浑噩噩,此刻仔细想来,其中确有问题,他试探问道:“你是说,会有内鬼?”
志清点了点头。
武睿脑中一转,急道:“方才两人之中,定有一人是内鬼。那我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
志清看着武睿双眼,“大王,可还记得我那几位师侄的名字?”
武睿面色一僵,含含糊糊说不出话。
志清扯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在武睿看来,比雪还冷。
“我不喜欢你。”志清又说一遍,“身为上至宗外门门人,我也常在山下走动。这一年以来,你的所作所为,件件都在万民眼中。你是大王,却不是个好大王。”
武睿微微一窒,立即反唇辩解,“孤击败了北狄,完成了几代燕王皆未完成之事。”
“确实,你赢了大燕威名。”志清冷冷一笑,“可你好大喜功,穷兵黩武,自以为是。你可知道,这一年之中,死了多少燕国百姓?”
武睿握紧双拳,“孤……孤……”话音至此,他缓缓松开双拳,“孤不知道。”
志清摇了摇头,“南方小涝,百姓流离失所。北方战乱,百姓死伤惨重。死伤之人不下百万。你却还在为对狄惨胜沾沾自喜。你究竟是这大燕,还是为证明自己?”
武睿抬起头来,“自然是为了大燕!”
“真是如此?”志清叹了口气,“那为何我眼中所见,唯有小童衣不遮体,老者瘦骨嶙峋。”
武睿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志清接着说道:“百姓只见徭役倍增,赋税居高不下,不得安居乐业。他们只知道自己填不饱肚子,穿不上暖衣,养不活孩子,谁来管你大燕千秋万代?”
武睿咬了咬牙,“他们都不懂孤!”
志清看着武睿,“是我们不懂你,还是你不懂我们?”
武睿哑口无言。
“大王啊。”志清语重心长,“王宫之外,方是天下。”
武睿浑身一颤,“难道,难道孤所做的都是错的?”他猛然抬起头来,盯着志清双眸,“你既然这般看不上我,又为何要救我。”
志清没有回答,只是淡淡说道:“顺着这条小径往前,应该就能见到后山门人,他们……他们应是在后山办事。到时候你让他们带你去卧龙坳。那里就是伊军师安排所在。想来,有他们保护,你也能安全到达。”
“那你……”武睿被志清说得疑惑。
“我说了。”志清摆开长袍,背过身去,“我在这里等一个人。”
等谁?
武睿想问,心中却已明白。他不多言,转身钻入密林。只留志清站在原地。
飞雪纷纷,飘落肩头。
志清听着武睿脚步渐行渐远,心中暗想:世羽,我这也算完成承诺吧。
他与伊世羽原本就是旧识。他俩原是同乡,只是一场天灾,两人天各一方。一人为理想去王都搏了功名,一人却为活命上山做了道士。
那日两人山中相逢,也不知是孽是缘。
当年伊家对志清有恩,给他一口活命饭吃,今日伊世羽提出请求,志清如何能够拒绝?即便他不喜燕王,即使他知有性命之危,但他义无反顾。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大丈夫不就该当如此?
他以为他能做大丈夫。
不过,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志清缓缓拔出剑来。他上山时,正赶上外门“志”字辈末尾。虽是叫做志清,却是与“存”字辈多有交好。
而他们已经死在来时路上。
为了他的恩情,为了所谓大义,却眼睁睁看着他们送死,这究竟是对是错?
他说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此刻万分后悔。
或许后悔已经晚了,但他仍旧选择留下。至少,至少不能让那叛徒,笑到最后。
林中步响。
志清抬起头来。
一人从林中行来,手中长剑带血。
志清叹了口气,“存孝。”
青年道士存孝,缓缓走出林中,衣襟沾血,“小师叔!”他见到志清似是极为欣喜,急切说着,“方才存智师兄突然拔剑袭击我!想不到,想不到他居然是。”
志清没有说话,缓缓举起长剑。
存孝面上惊慌一滞,“小师叔,你这是什么意思。”
志清淡淡说道:“为什么?”
存孝先是一愣,随后脸上泛起疑惑,“小师叔,你在说什么啊,莫不是被雪冻坏了脑子。”
志清面上无悲无喜,“为什么?”
“我明白了。”存孝收起疑惑,扯出一个微笑,“小师叔,你难道怀疑……”
“为什么!”志清放声怒吼,手中长剑颤抖不止。
存孝面上再无丝毫表情,他只是静静看着志清。
“我们是兄弟啊!”志清双眼泛红。
“为什么?”存孝冷冷一声,“你问我为什么?”他突然加高音量,“原因很简单!因为我不想做一辈子咸鱼!我要出人头地!我要大富大贵!我要妻妾成群!”
志清只觉难以置信,“那可是我们朝夕相处的兄弟!你就为了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存孝冷冷说道:“小师叔。人,本来就没有那么复杂。这些不过本性罢了。”
本性?
人性注定本恶?
上至天子,下至走卒,谁都逐利而活,尽皆为己而活。
眼前所见所闻,处处是那人吃人,是那命灭命。放眼望去,若想通天,唯有踩着他人脊梁,越爬越高。
天下何至于此?又或许,天下原就如此?
志清深吸一口,又深深叹息,“是啊,人往高处走,你没有错。但……”他闭上双眼,又缓缓睁开,“你,不可饶恕。”
志清猛然挥出一剑。
存孝侧步避过,“小师叔,你在这里拦我,却不知道,我已让杀手绕过此地,去追那武睿啦。”
志清唯有停顿,再刺一剑。
存孝挥剑隔开,诧异道,“你不着急?”
“他若真是‘天子’,自然能够逢凶化吉。活不下去,他也不过尔尔。现在……”志清舞起长剑,“我只想你为弟兄们陪葬。”
“当!”长剑相交。
“当!”林火被再次顶回原处。
面前玄武阵法,还真是如同一只背甲龙龟,根本无处下口。
他原就基本功不够,只擅猛冲猛打。
引阵道士双手抱胸,“小子,束手就擒吧!凭你那些粗糙功夫,可破不了这精妙之阵。”
被困怀智也是心急,但他也是自身难保。
林火捏紧双剑,望着眼前人墙。
无处着手?
那便硬碰硬吧!
他缓缓收敛身上气势,双剑剑尖指地。
一年之前,他与柳凤泊亦师亦友,学来几招剑法。那剑法却是单手持剑,剑招更是了了。林火猜测原因,应是教柳凤泊剑法那人,也未学全所有剑招。
而后,他终有机会,见到老爷子所写剑谱。
剑谱无名,但林火能够认出,柳凤泊的剑招,必定是从中演化而来。
剑谱之中,分为四部,共有二十四招。分别以二十四节气为名。林火斗胆,为此剑谱,取名“天衍”。
柳凤泊之剑,虽是取自夏季。可他是真正的武学奇才,硬生生将夏剑之速,发挥至极致,成其独门剑招。
而林火,今天就要用这“天衍”剑法之中一招。
来破此阵。
双剑平举。
林火逆运真元,暖流不再,唯有彻骨寒霜。
天地飞雪,原就冰寒,此刻寒意更甚,在场众人,皆是汗毛竖立,仿佛……
凛冬突至!
引阵那人,发觉林火气势不对,急忙出声,“不要让他出招!”
人潮涌来,林火闭上双眼,呼出一口白雾。
“大寒!”
骤然睁开双眼,真元吐纳!
飞雪,化作冰刀!
面前道士,只觉如坠冰窟,手足难动。
大寒非是杀人剑招,而是一种剑势,如同将人置于冰天雪地,慑于天地之威。
林火向前猛窜,中招道士,难控自身,只能由他擦身而去。
几个呼吸,林火已到引阵那人面前。
引阵道士仓皇举剑,被林火一剑磕飞。
那人又挥拳来攻。
林火侧身一避,扬起一记鞭腿,正踹在那人腰间,将那人踹飞入林。林火纵身一跃,跟入林中。
武睿此刻,正在狂奔。
他发髻散乱,道袍不整,右肩带血,身后跟有一众黑衣。
被撵上了。
武睿心中苦笑,但他没有停下脚步,没有缴械投降。
他知道,只要稍一停顿,就会命丧当场。
王位之争,从来没有心慈手软。
即便此刻,已经浑身无力。
即便此刻,胸腹之中如同火燎。
他不能休息。
他是大燕之王,他还有很多大事要做,他!不能死在这里!
眼前小径,便是志清指引之路,他不知这路通向何方,但他知道,绝对!不能!停下!
突然。
武睿听到一声惨呼。
他仰起头,正见到一团白影,迎面飞来。
武睿闪避不及,与那白影撞了满怀。
那一瞬间,他未去想白影是谁,他心中唯有绝望。
但他仍在挣扎,挣扎着推开身上白影,挣扎着就要起身,却看到一双布鞋。
仰起头,他见到林火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