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六,暑意未消。
清晨,光透雾云,缓缓晕开。
半座石城,淹在白雾之下。
淡雾翻涌,隐约有人走动,黑灰花红,点点朦胧。
此处城池,乃是一处小镇,名为“青瓦”。镇子里,已制瓦出名,所出瓦片,乌青颜色,也是举国闻名。
青瓦镇外,便是冀王别苑,如今已经改成英灵楼,供奉将士尸骸。
而青瓦镇,距离北郡郡都“大庆”,若是步行,也不过一日时间。将英灵楼选址在此,自然也有其原因。
郡都“大庆”,原是冀国国都,后因地势所限,为求发展,方才迁都“静宁”。
如今将英灵楼建在此地,可见冀王重视。
这些日子,林火与吕烽,便住在青瓦镇中,与当地工匠,共生共息。
今日,林火如往常一般,起了大早。
他于屋中穿衣披袍,将红袍所送玉佩拿起,伸手去取腰带。
一抽,去听到“叮当”声响。
红绳小铃,不知何时混在衣物之中,被林火一扯,脆响着滑落下来。
林火眼疾手快,在红绳落地之前了,一把捞在手心。
“叮当当~”
林火看着手中红绳小铃,晃神片刻,终是叹了口气,将红绳塞入怀中,贴身放好。
推开房门,对门仍旧紧闭。
他和吕烽住在同一屋檐,两间客房,平日里也是这样,都由林火叫他起床。
林火便走到门前,伸手轻敲两下,“该起来了,今天还要收尾呢。”
屋内,传来悉索声响。
林火耳力超群,这些轻响也是不落于耳。
既然吕烽已经有了动静,林火也就不再催促,心中想着,今日收尾,应当注意哪些事物,一边伸手取了门栓,拉开石屋大门。
“吱呀”声后,门缝阔开,林火却是见到一个意外人影。
凌乱院中,有一石桌,桌边坐一少女,却是赤娜。
“你怎么来了?”林火疑惑问道,跨出门外。
“英灵楼祭奠这种大热闹,怎么能不来凑?”赤娜指了指身边竹笼,“给你们带了早点。”
喜欢凑热闹,倒是赤娜爱好。
林火心中想着,慢慢走向石桌,“你来了,那玲玲和渡鸦,她们来了没有?”林火揭开竹笼盖头,蒸汽袅袅,显然是出炉不久。
可是。
林火看着笼中,仅放着两个硕大馒头。
赤娜扬起手腕,从笼中取走一个,“她们自然也来了。”
她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包皮松软,内里肉油沾上嘴角。她伸出小指轻轻抹去,“她俩总是会斗嘴,我便让她们负责安排客房,自己一个人赶了过来。”
赤娜努了努嘴,“给‘你们’买的包子,不吃吗?”
我们?
林火嘴角挂起诡异笑容,回头看了眼吕烽房间,“还真是‘我们’啊。”
赤娜抿嘴一笑,“是呢,一个包子,自然是给‘你们’吃呢。”
林火无奈苦笑。
若是说的这般能明白,他都不明白,那就真是榆木脑袋,蠢驴一般。
身后,吕烽房门开启。
吕烽伸着懒腰,虚眼出来,一边还打着哈欠,“林子,是谁来了?”
林火扭头看他,又看看赤娜,“给‘我们’送早食的人。”
吕烽伸手梳理头发,走出门外,看到桌边赤娜,也是微微愣神。
林火自嘲笑笑,“你们吃着,我嘴挑,可不喜欢此包子。早上啊,还是要吃些汤汤水水。”
说着,他便不顾赤娜与吕烽之间,暧昧气氛,径直出来院门。
出得小院,林火也不觉肚中皆,索性活动手脚,小跑起来。
他在心中想着,索性当做锻炼,跑去英灵楼,顺道买两个烧饼便是。
不多时,他便从雾中探出身子,叼着烧饼,出了镇门。
身过树林,落叶飞旋,飘然而下。
风微凉,一叶落,可知秋至。
烧饼吃完时候,林火已到英灵楼侧墙溪边,借着清澈溪水,他随意抹了把脸,又漱漱口,这才兜向正门。
今日是最后整顿,林火与吕烽,特意让工匠晚些来。也算是让他们多些歇息。
照理来说,英灵楼外有人把守,故而此刻英灵楼前大院,应当无人。
林火便想着,是不是要先入楼中,查看几处漆料未干地方。
绕到正门时候,却见到有一布衣头戴斗笠,闪身要往楼中去。
这身打扮,不是楼中工匠。
更不是林火熟悉之人。
那这人,是如何越过守卫,靠近英灵楼?
难道,这人意图不轨?
林火只是迟疑一瞬,随即呼喝出声,“站住!”无论这人是谁,都不能放任行事。
那人顿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
林火悚然一惊,差点惊呼出声,“冀,冀王!”
那人摘下斗笠,正是当今冀王,吕伯邑。
他不是应当今日到达“大庆”,八月初八,才会来到英灵楼吗?怎么提前来了,还做这般打扮?
林火心中混乱,那些疑问倒是其次。他一时之间,反而不知该做何等礼节。
倒是身后另一人声,为他解围,“父王?!”
吕烽正在此时赶到,身边自然还跟着赤娜。
只是赤娜听到吕烽呼喊,脸色微微一变,似是五味杂陈。
难道是在害羞?
赤娜还会害羞?
林火心中恶意揣测,侧开身子,稍稍让开两步。
冀王嘴角含笑,吕烽快步而来,单膝跪下,“儿臣,参见父王。”他拉住身边赤娜手腕,就要她一同跪拜。
赤娜似是有些发懵,未有动作。
“不必多礼。”冀王并不在意,伸手将吕烽扶起,捏了捏他臂上肌肉,“几月不见,你又黑了不少,壮了不少,没少吃苦,像是我吕家的男人。”
吕烽嘿嘿笑着,伸手挠头。
冀王又看林火,“还得多谢林公子照顾小儿,他呀,一个人可活不下去。”
“父王!”吕烽自然不满,“你又瞎说什么呢。”
林火尴尬讪笑,却不知该怎么接嘴。
冀王看出林火尴尬,拍拍林火肩膀,“林少侠,莫要紧张,既然我今日未穿龙袍,你便放轻松变形。我们江湖论交,你与小儿兄弟相称,便叫我一声吕伯父吧。毕竟,‘冀王’可才刚刚要到‘大庆’呢。”
说着,他又朝林火挤了挤眼。
林火倒是感觉压力减轻不少,唤了一声,“伯父。”
吕伯邑哈哈笑着,有望向吕烽身边赤娜,“烽儿,也不和为父,介绍介绍你的红颜知己?”
吕烽面上竟然隐隐泛红,“父王你又乱说,什么红颜知己,就是个冤家。”
吕伯邑眼神,在两人之间打了个来回,笑道:“不管是红颜知己,还是冤家,你总得给为父,介绍一下吧。”
吕烽尚未说话,倒是赤娜拉住吕伯邑胳膊,“伯父,你明白就好……你要让烽子说清楚……这……这不是要是让人家为难嘛。”
林火浑身一颤。
吕烽浑身一颤。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赤娜?
嚣张跋扈,古灵精怪,满肚子黑水的赤娜?
赤娜还在撒娇,“伯父,你特地赶来,相比是找烽子有更重要的事情。”她放开吕伯邑,又拽住吕烽手腕,将他手掌放入冀王掌中,“我可就把烽子借给您啦,等你们聊完,忙完正事,再……再说我和烽子的事也不迟……”
话越到最后,她越是扭捏,语音渐低。
说完这话,也不等吕伯邑表态,便如同娇羞娘子一般,远远跑开。
林火也是知情识趣,拱手离开。
在英灵楼外,就剩下吕家父子二人。
父子两人,一时之间,倒是有些尴尬。
吕伯邑松开吕烽手掌,看着赤娜离去方向,又瞥自家儿子,“倒是个热情姑娘。”
“也就这点优点。”吕烽额头微垂,转念,又似是觉得说错话,补充道,“其实她优点很多。”
吕伯邑微微笑着,“原本你若是有意我的位置,这姑娘或许不行。如今,你只要喜欢就好。”
吕烽轻嗯一声,不曾接话。
吕伯邑轻拍儿子肩膀,扭头望着英灵楼,“当年,你离家去九霄学艺,为父是有些恼怒的。”
吕烽理解父亲想法,也不出声辩解。
“你应该知道,我原本想培养你上位,可惜你给我玩了一出金蝉脱壳,不告而别。”吕伯邑背起双手,继续说着,“可我转变一想,你们兄弟三人中,就你最有想法,也颇有主见。可惜,你也是最善良的那个,你做的那些梦,太过浪漫,这大王,却是不适合你的。”
吕烽身形微颤。
吕伯邑转过身来,“你是我的儿子,你愿怎样,我都应当学会理解。再说了,凭你能力,说不定真能开出一条新路来。只要我活着一天,便会为你铺平前路。倒是有一件事情……”
四目相对。
吕伯邑眼角满是慈爱,“常回家看看,你母后,可是想你的紧。”
吕烽眼眶泛红,泪水滚在眼中。
吕伯邑勾住吕烽肩头,“我为冀国活了大半辈子,今天我特地赶来,不是为了英灵楼,不是为了脚下土地,只是为了和我的儿子,好好说说话。毕竟,我也是个父亲。”
吕烽突然双膝跪下。
他猛然觉得,自己那些理想,在这一刻无关紧要。
泪水纵横,吕烽哽咽说着,“父王,孩儿不孝,孩儿……孩儿让父王母后担心了。”
“没事,回来就好。”吕伯邑将吕烽扶起,轻抚后背,“男儿有泪不轻弹,你这样,可不是我吕家男人。”
吕烽抽泣几声,便收住泪水。
“我这次来,可是瞒着别人,就连你母后都不知道。你可得帮为父,保守秘密。至于作为交换……”吕伯邑咧嘴笑着,小声说道:“刚刚那位姑娘,你若是真心喜欢,明早,孤便为你赐婚。”
吕烽稍稍愣神,却是有些哭笑不得。
他正想说话,眼光一瞥,却是面色大变。
不远处,一道黑长浓烟拔地而起,刺透清晨雾气,遮蔽和煦暖阳。
烽烟!
谁至?
林火从远处狂奔而至,“骑兵!”
“狄国铁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