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拍打河岸,月光下层层叠叠的浪花,在岸边拍成碎银。
却有一股浪头,未曾到达岸边,便破碎开来。倒是把一团黑影朝岸边推送不少。
仔细去看,那是一个人。
侧卧在岸边,肩头与侧腹插着两支长箭,就像是两根不愿折断的旌旗。
有一道浪头打来,那人影浑身一震,猛然仰起头来。
“哬————”一声长吸,如梦初醒,又像是从未这般贪婪地呼吸过空气。他颤抖着,双手扒拉着河岸,将自己的下半身,从那冰凉江水之中抽离出来。
他仰天倒在河岸上,不断喘着粗气。
那张满是血污的面孔,依稀能够将身份辨认出来——唐枫。
他的胸膛起伏,喘了片刻。那张惨白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随后他像是想起某件事情,全力撑起身子,左顾右盼。
放眼处,唯有黑暗与拍岸浪潮。
在远处,似乎能望见一线火光,链接天地。
他想起来了。
苏丹霞最后那抹微笑。
被褥中交给他的山师绫。
唐枫踉跄着站起身来,又用蹒跚步伐,疯了一般朝那火光之处奔去。
脚步拖动江水,就像是无数只手,将他脚掌拉扯。
终于,一记摇晃,唐枫扑倒在水中。
脑中又闪过别的画面。
那座古桥,那波箭羽,那声惨呼,还有那抱着山师绫跌入江中的身影。
唐枫伸出的手掌,想要拯救,可咫尺便是天涯。
铁骨铮铮的汉子,扑在江水之中,用双手握住面孔,痛哭流涕。他浑身都在颤抖,偏偏未曾发出半点声音。
这悲怆,比之撕心裂肺的哭嚎,更令人心颤。
便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串蹄音。
唐枫止住泪水,仰起头来。
正见到两骑举着火把,从不远处奔驰而来。
唐枫看得目眦欲裂,因为那两人,身穿金甲。
他已经悲痛至极,但是他没有失去理智。
见到两骑靠近,他立即伏低身子,全身没入水中。
远远便能听到那两骑交谈,“该死的混账东西,竟然真有人能跑得出来,害得我们不能回营,还要在这里巡视。”
另一人拿火把照向江水,“别抱怨了,大王可是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那可是叛党的儿子和大将,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斩草除?”
听到这话,唐枫浑身皆在颤抖,他只觉得心中怒火不断上涌,但越是这种时候,越需要冷静。
那两人顺着江边,又走近了一些。
江水上一片黑暗,唐枫的身影隐没在那黑暗之中,根本没人发现。
从那两名金甲侍卫散漫的态度来看,显然也未曾想到会在这里遇到“余孽”。
他们未曾感到危险逼近,依旧和对方说着话,“听说另外一队已经有了收获?”
收获?
唐枫心中一沉,他暗暗咀嚼这两个字眼。
另外一人咧嘴一笑,“还是他们运气好,好像是已经逮到了那个山师阴的孩子?可怜的童儿,被挂在枪尖上拿去邀功。不愧是富家子弟,白白净净的身子,一点伤痕都见不到。不过被枪尖捅穿,那凄惨样子……”
说到这里,两人对视一眼,皆是大笑起来。
唐枫瞬间如坠冰库,脑中再无半点理智。
“哇!”的一声怒吼,唐枫飞身而起,带起一片水帘。
马上两人毫无准备,皆是满脸愕然。
唐枫已然窜到一人马上,双拳如锤,一击重击那人盔甲。
金盔凹陷进去,连同那人七窍流血,一声也未吭,便跌落马下,再无声息。
唐枫随即在马背上借力,跃向另外一人。
另外马上那人好不容易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去拔刀,径直挥动火把砸向唐枫。
火光在夜空中划开一道亮弧。
谁知道唐枫避也不避,一拳砸开火把,另一只手掐住金甲侍卫脖颈。
“轰”的一声闷响,唐枫将那金甲死死按在地上。
金甲侍卫脖颈被制,不敢胡乱动弹,慌乱叫着,“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只是一条狗,我……”
唐枫一双眼眸赤红如血,他用右手拽住那人脖颈,左手猛地一拳落在那人耳侧。
“呼啦”拳风,震得那人头皮发麻,立即闭嘴不言。
唐枫冷冷说道:“我只有一个问题。”
金甲侍卫匆忙点头。
唐枫左掌抓起地上碎泥,“武莫在哪儿?”
同一月夜之下,还有一人,便如同此刻唐枫一般心情。
山师阴……立在火场之前。
满腔欣喜,化作错愕,如今又变得寒若玄冰。
他便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眼前事昔日家园,如今只是一片火海。
马车停在身边,车上放着他给妻儿准备的礼物。
极品蜜饯,精巧风筝,流彩霓裳,七巧铜锁……
山师阴再也没看那些事物一眼,他只是望着火场,一言不发。便如同一尊雕像,被时光冻结了身姿,又像是一个影子,同化到黑暗之中。
不远处,十数名手下绑着一人快步行来。
可是当他们靠近山师阴背后十步,却是怎么都不敢上前。
他们望向火海,面露悲切,又望向山师阴背影,满面迟疑。
可山师阴却在此时,从那凝固的时光里转醒过来。
他回过身子,背着火光,阴影将他面目笼罩,一切朦胧,而从他的嗓音中,听不到半点波动,“抓到了?”
越是平静,越是令人心惊。
那些九婴手下面面相觑,最终还是应声道:“回禀家主,抓到三人,我们杀了两个,留了一个回来问话。”
山师阴一动不动,似乎是看了那人金甲一眼,“让他说话。”
九婴手下立即拿出那人口塞。
被俘金甲咳了几声,立即跪地求饶,“这位大人,我只是奉命行事,我都是……”
山师阴不为所动,“这家的主人与仆人,都杀了?”
金甲面色惨白,低声说道:“是大王,不是那武莫下得命令,我,小人……”
山师阴冷声将他打断,“一个问题,我问,你答。”
金甲咽着唾沫,死命点头。
山师阴那声音无悲无喜,平静得宛若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武莫,在哪里?”
金甲回答得磕磕绊绊,“在,在回……王城的路上……”
九阴手下面面相觑,已然是听出山师阴话中意思。
其中一人立即单膝跪地,“家主!千万不要冲动!我们现在只有十数人,那武莫可是带了千余人来,我们现在若是追杀过去,只是自投罗网。”
山师阴加大音量,“武莫!在哪里?”
其余几名手下也跪下身子,切声说道:“家主!我们知道家主痛失所爱,此刻心里绝对难受,但是我们明明手握猫怔仲这等天人力量,只要稍等一些日子,将那猫怔仲找来,再报仇也不迟啊。”
“不迟?”山师阴身上衣袍随风而动,声音再无方才平静,简直便像是火药炸裂,“那要等多久?一天?十天?一月?”
“呵呵……”山师阴顿了一瞬,随后舞动双手,“我要武莫死!我现在就要他死!我要把他碎尸万段!我要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九婴手下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喘一口大气。
山师阴已经解开马车套绳,飞身上马,“无论你们随不随我来,武莫必须死!”
万千期盼,化作飞灰。
他心中那束光,灭了。
山师阴不管那些手下,挥动马鞭,便朝着昌隆方向疾驰而去。
剩下那些手下。
他们咬了咬牙,将那金甲扭断了脖子,随后各自上得马匹。
十余骑追寻山师阴而去。
而在去王城路上,武梦被囚禁在马车之上,武莫骑着高头大马,便在武梦身边骑行,还志得意满地扬着下巴,“姐姐,你看看,山师家落得如今模样,全部都是你害的。”
在他身后不远,卞兰在马下步行,他们原本行进速度便不算快,卞兰只靠脚力便能够与马匹并驾齐驱。
只是卞兰此时焦黑了半边衣衫,应当是那时候为了保护武莫,不受苏丹霞临死之前点燃的火药威胁而受的轻伤。
武梦却像是完全没有听到武莫话语。
马车的挡帘已经被人拆掉,从外便能看到武梦死死抱住双膝,蜷缩在车中角落,就像是丢了魂魄。
武莫未曾得到武梦回应,似乎是感到一些无趣。
他撇了撇嘴,也就不再多言,倒是打了一个哈欠,“就这么结束了,还真是有些无聊。”
便在此时,后军传来响动。
一令兵奔马过来,“禀告大王!后方有敌追击。”
武莫双眼一亮,“还有漏网之鱼?有多少人?”
那令兵为难道:“一人一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