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马簇拥之中,姜杉坐于马背上,随蹄飞泥起上下颠簸。他左手掌心上,端着一张羊皮小图,是这林区附近地形。
他皱眉端详片刻,突然面色潮红,捏住那羊皮卷扶唇咳嗽。
这一咳,便停不下来。
胯下战马似是感到背上主人不适,稍稍减缓速度。
一边有另外一骑凑了过来,与姜杉并肩而行。那人伸出一只手来,将水袋递到姜杉面前,“喝些水吧。”
姜杉止住咳嗽,斜眼望去,给他递水那人,正是军中主帅,武慎。
武慎见到姜杉不接,便伸来另一只手,将姜杉胯下战马缰绳拉住。
两匹马“希律律”几声,便停下脚步。
武慎看着姜杉脸色,眉头紧皱,“你身上余毒未消,计划制定完成,又何必与我们一起上战场。你应该在营寨里好生安养。”
姜杉放下唇边地图,将那图捏在手心,勾唇笑道:“慎公子还真是爱开玩笑,什么好生安养。难道我这么个大男人还要在军营里坐月子不成?”
武慎看向他手心,隐约能见到那地图上红染,叹息道:“燕国还没到非你不可的这一步。”
姜杉哈哈大笑,“你可别想太多,我可不是为了燕国,也不是为了那些愚昧百姓。我为的是我自己。”
花袍摊开手掌,能见到一朵红梅落在地图中央,他话语之中,却是平静异常,“气哽在喉,不吐难休。”
武慎看了姜杉许久。
姜杉面上便挂着那淡漠笑意,其中又似隐着隐隐讥讽。
仿佛这世上事情,在他看来皆是不值一提。
武慎摇了摇头,“你明明有颗赤子心,为何要做浪荡人?”
姜杉眼神微窒,随后又恢复平常,“慎公子,你老了,眼神自然不好,看人难免会有偏差。”
武慎又是摇头,“你若真是为了扬名,又怎么会甘心做一军师?将那些虚名多数盖我头上?你若不是为了虚名,你孤身一人来着北境战场,又是为何?你心里装的,放心不下的都是什么,还不清楚?”
姜杉面上笑意不再,垂首沉默片刻,突然张嘴说道:“慎公子,当年先王没有选你做大王,实在大错特错。”
武慎摇头不语。
姜杉仰起头来,幽幽说道:“若说这世上,有一事让我敬佩,那便是繁衍。千百万年前,我们的祖先结合,诞下后代,千千万万年后,传承至我们身上。这千百万年将,哪怕是一个差错,便有可能没有今日的你我。繁衍伟大,便在于,现在存在的每一个生命,都是一个奇迹。”
他伸出手,指着武慎,又指指自己,“你,我,他们皆是奇迹。”
“说实话,我这个人,其实并不在意什么国家之分,地域之别。甚至给我一壶烧酒,片瓦遮头,就连这日子,我也不在乎。可是……”姜杉抿住双唇,又缓缓放开,“我在乎命。你的,我的,这些将士的,在我身后那万万人的命!我全都在乎。”
“繁衍如此伟大,繁衍生生不息,繁衍值得守护。”
姜杉咳嗽起来。
他解开腰间酒壶,猛灌几口,将那喘息压制下去。
酒水晶莹而落,湿了衣襟。
姜杉却望向清空,举起一只手来遮住丝缕阳光,让那光线透过指缝落在面上,“可我一人,还是能力有限。我救不了天下人,那我只愿保这山河不变,求那繁衍太平。”
“能活多久便活多久。”他放下手掌,又抿了一口酒,“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吧。”
姜杉陷入沉默。
武慎看着面前病弱男子,仿佛从他瘦弱身躯中,见到了别样华光。
不知不觉,马蹄又动起来。
武慎与姜杉处于中军,便随着人流向前。
慎公子终于是受不住这沉默,他又不好继续方才话题,只能将问题转移到面前战场之上,“我倒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姜杉也已恢复了精神,瞥眼看他,“慎公子年岁大了,有些事情想不清楚,也是可以理解。”
武慎不在意姜杉挖苦,继续问道:“那些情报,都是你让山师阴放出去的?”
姜杉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我只是与他说了些计划,具体他放出那些消息,从哪几个渠道放出,我倒是没有在意。红袍儿擅长这些,自然不用我操心。”
武慎大惊失色,“若是照你这般说,岂不是那些情报都是假的?人熊与那独孤孝援兵,根本没来?”
“他们没来。”姜杉略微点头,可嘴角却稍稍上浮,“可援军已经到了。”
“到了?”武慎露出疑惑表情,“在哪里?援军来了多少人?”
姜杉抬起一根手指,“一人。”
武慎盯着姜杉食指直看,“一人?”
姜杉看到武慎诧异模样,眼角满是戏虐,“这一人,可抵千军万马。”
树林深处,林火领着一众将士,静音潜伏。
他伏在地上,不是观察四周变化。
而在他身后,却有一人身穿蓑衣斗笠,背对而立,似是在观赏这大好河山。
林火望着那人背影,恭敬拱手,“全部按照吩咐,准备妥当。”
那人“嗯”了一声,便算是回应。
林火却还是有些担忧,“这么简单的计策,扬獍真的会上当?”
“别人不会,当扬獍一定会。论识人心,谁都比不过姜杉小子。”那人轻声回应,却并未转身,只是摘下头上斗笠,依旧望着面前山林,悠悠说道:“这大山野林,要是有壶茶,那才是好到极致。”
冀军方向。
扬獍驱赶前军,已与燕国在这林间山坡交战起来。
一番试探,燕军便缓缓后撤。
扬獍居于中军,虽然也在向前缓行,却手握兵书不断翻看。他一手控缰,一手捧书,那老神在在模样,仿佛胜负如若覆掌轻易。
元豕却在一边着急,“大都督,我看燕军这后撤,只怕是有诈。我们不如不要深追,将他们击退,见好就收便是了。”
扬獍头也不抬,“继续追击。”
元豕大急,“大都督,若是那独孤孝真在一边窥视,我们岂不是自己踏入陷阱?”
扬獍瞥他一眼,“若那独孤孝不在呢?”
“那……”元豕张嘴,却接不上话。
扬獍又将目光放回书本之上,“你做不成大事,一是鲁莽,未有自知之明。二是胆怯,同样未有自知之明。终日惶恐,不得寸进。”
元豕被扬獍训话,也只能红脸受着,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是扬獍手下败将。
技不如人,便无话可说。
扬獍却不准备放过他。
大都督将书册塞进脚边书囊,又对元豕说道:“姜杉放出那些情报,便是为了让如同你这种人举棋不定。他们便拖延了时间,能够等到真正援军。可是看看如今实力对比,即便他前军援兵赶到,我们三国联军,还能怕打硬仗?”
元豕摇头。
“你要记住。”扬獍微微一笑,“强者自有不动如山,弱者方才动静难安。”
扬獍大手一挥,衣袍扬舞,“继续前进!”
冀军继续追击。
燕军一退再退,退入山林幽暗。
冀军前军紧追不舍。
突然听闻林间两声炮响,林间尽出独孤旗号。
燕军伏兵尽出,冀军三面接敌。
元豕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可他却又不敢说话。因为无论说些什么,扬獍依旧我行我素。
扬獍听到炮响,不惊反笑,“若他们一直不出伏兵,我还有些担心,可他们伏兵一出,我倒是不担心了。”
元豕不解,他只觉得自己根本跟不上扬獍所思所想:恐怕不是扬獍如此,那些九霄文榜上的各个都是疯子。
“在我看来,这些伏兵全是虚张声势。他们特地打着独孤旗号,可真正伏兵,谁又会把大旗,这等沉重之物带在身上?所以……”扬獍咧嘴笑着,“我们撤军吧。”
“啊?”元豕已经完全混乱,他想不明白,到底是自己疯了,还是扬獍疯了?知道燕国援军伏兵是假,却又要在此时撤军了?
那之前算是什么?
扬獍一眼就看出他心中疑惑,“我现在能够确定,出计之人,必定是姜杉。他最懂人性。别人或许不会冒进,可他知道,对手是我。他知道,我会与他战斗,他知道我会看穿这一切,他将我性格,全部融在计策之中。可是姜杉啊姜杉,我都能设伏杀你,我还和过去一样?我要胜,却不一定要胜得漂亮。”
元豕听得似懂非懂,“所以,大都督,我们现在……”
“我们撤军。他们可没本事留住我们。”扬獍微微一笑,“既然已经探到燕军虚实,又何必在这里与他们纠缠?仗自然可以打,但是,要按我的方法。”
元豕这才算是听得明白,便将撤军指令传达下去。
可不多时,令兵回报,前军被怪阵所困,脱阵不得。
“怪阵?脱阵不得?”扬獍面上第一次露出兴奋神采,“姜杉师弟,又有了新花样?”
扬獍立即随令兵冲到前军方向。
他驻马与一坡上,望坡下变化。
只见人群星罗变幻,又似蛛网,将冀军将士逃脱不出。
“武后军阵!”扬獍双眼发亮,兴奋出声,“原来是他来了!”
元豕大惑不解,“谁?”
扬獍望着面前军阵,话中透出跃跃欲试,“九霄活握奇!阵王,太史殊!”
一袭金丝绣边黑袍,立于林火身侧,抿了抿嘴,“若是有茶喝,那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