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从东方爬上山坡,天边放光。
然而林火与山师阴坐在一堆废墟之前,飘扬的飞灰,依旧让天空蒙蒙一片。
这片废墟,原本叫做“山师府邸”。
山师阴依旧穿着那声红袍,满是血迹与污垢。
他身上那些伤痕,林火已经帮他包扎完毕,唯独一处。
额角之上,那个猩红“犬”字。
两人已经在废墟之前,做了许久。从天黑,一直坐到现在。
而在不远处,渡鸦背对他俩,坐在西江河畔。她脚边放着不少布条,那是林火山师阴擦拭伤口时用过的布片。渡鸦二话不说,将洗涤布片的任务接到手中。
其实她并未动手,那些布片上依旧鲜血淋漓。但是她知道,林火与山师阴,必定有话要说。
阿呆阿瓜在渡鸦脚边熟睡,听着江水拍岸。
渡鸦便望着无尽江水,整整一夜。
终于是林火沉不住气了。
他伸手撩起山师阴额角发丝,拇指在那刺眼伤痕四周摩挲,“你这伤口,若是去找石镇,应该也是去除得掉。”
山师阴摇着头,将林火手掌撇开,“不用。”
林火略微皱眉,“你想要把这个伤痕留一辈子?”
山师阴冷冷道:“刻在身上,记在心里。这个疤痕会一辈子提醒我,绝不能忘今日耻辱,决不能忘昨夜,血海深仇。”
林火收回手掌,他扭头望向西江,两人之间又是沉默。
过去片刻,林火淡淡飘来一句,“这便是你对枫叔下手的原因?”
山师阴眯起双眼,骤然转过头来,“你说什么?”
林火也回过头来,看着山师阴双眼,“我在来的路上,还抓到过一个燕军金甲,他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了我。包括……”
山师阴面无表情接口道:“包括,我捅枫叔的那几刀,包括我像狗一样,跪在武莫面前摇尾乞怜。”
林火没有说话,但是他的沉默已经代表所有。
“但是我活下来了啊。”山师阴讪讪一笑,“枫叔也是知道的,他的性命不会白送,我一定会活下来,然后终有一天,东山再起!”
“用这种方式?”林火望着山师阴额角那个“犬”字。
山师阴似乎被林火目光触痛,稍稍偏过头去,“如非如此,你难道希望我像个傻子一样,死在那里?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那谁会来给枫叔报仇?谁来给丹霞报仇?谁为我那孩儿报仇?”
林火沉声说道:“我会。”
山师阴嘴唇微张轻颤,但是很快,他抿住双唇,冷哼一声,“果然,我就该死在那里。”
林火皱眉道:“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山师阴并不管他,继续冷哼,“没有像个英雄一样站着死,还真是对不住你啊。”
林火眉头皱得更紧,“你没有对不住我。”
山师阴骤然站起身来,“既然我没有对不住你,我用自己的方法活下命来,那么这里便轮不到你指手画脚!”
林火同样站起身来,解释道:“可你是我兄弟啊,我不能袖手旁观。”
山师阴闻言,立即抿住双唇。
两人对视片刻,山师阴又缓缓坐下身子,“说说吧,你想怎么管?”
林火也重新坐下,皱眉道:“我不知道。”
“哼。真是好办法。”山师阴出言讥讽道:“还真是好计策。”
林火抬头说道:“或许你可以去小姜村。”
山师阴斜眼来看林火,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我可是差点害死姜杉。”
林火赶紧说道:“只要你愿意想姜杉道歉,求他原谅……”
“我为什么要求他?我做错了什么?”山师阴望着林火,“我便不问,我为何要杀他,我杀他又是为了谁?”
林火一脸疑惑,追问道:“为了谁?”
山师阴凝视林火片刻,终是摇了摇头,“那些都不重要了。”
林火讶然,不知山师阴在说些什么。
山师阴又看了林火一眼,转而说道:“林子,我们是不是兄弟。”
林火稍有迟疑,但还是点头,“自然是的。”
山师阴垂下目光,望向地面,“那我想让你办一件事情。”
林火没有二话,拎起刀剑便站起身来,“我这就进宫去杀武莫。”
山师阴伸手将他拉住,“我要你,和我一起辅佐武莫。”
“什么?”林火惊得目瞪口呆,他只当自己听错了话语,“你叫我。”他松开刀剑,指着自己,又指向王都方向,“辅佐武莫?那个昏君?”
山师阴点了点头。
林火诧异道:“你疯了?”
山师阴摇了摇头,“我没有疯,我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林火已然完全听不明白。
他根本想不通,山师阴到底要做什么?
山师阴面无表情道:“若是将一棵参天大树砍断,在断口处,说不得就会重新发出新芽,再过不久,又是一棵新树。”
他眼中闪过一丝狠辣,“若想让它再无生机,就要让他从根开始腐烂……”
山师阴握紧拳头,一拳砸在地上,咬牙切齿,“由内而外,永世不得翻身!”
林火立即明白过来,山师阴口中大树,既是武莫,也是大燕。
“当然。”山师阴瞥眼看着林火,“首先你要放弃带走武梦,这种愚蠢念头。”
林火立即睁眼望来。
山师阴淡淡说道:“你来王都,除了找我,还不是为了武梦。”
林火扭过头去,并不答话。
山师阴继续说道:“听我一声劝,你我联手,可得天下,区区一个女子,又算得上什么?我们现在当务之急,便是取得武莫信任,然后……”
林火张嘴将他打断,“一个女子不算什么,天下百姓,自然也不算什么。”
山师阴满不在乎道:“只要能毁掉大燕,什么都不重要。”他又朝林火露出笑容,“你再想想,况且除了武莫这昏君,覆了燕国这腐朽疆土,岂不是造福万世?”
林火沉默片刻,重新看着山师阴,就像是不认识面前之人,“红袍儿,你变了。”
山师阴面上笑意瞬间顿住。
他沉下面孔,冷冷说道:“我不是改变,是看清。”他面上满是鄙夷,“这世道,无药可救。”
“世道发黑,所以你也要同流而污?”林火摇了摇头,“你现在,满脑子只有你自己。”
“我试过。”山师阴冷冷笑着,伸手指着自己额头那个刺眼字符,“难道我败得还不够彻底?”
林火看着山师阴额头,说不出话。
山师阴放下手掌,“是时候,换一种方法了。”
林火眉头紧皱,“不管对错?”
山师阴再次冷笑,“只有傻子才说对错,聪明人,只看结果。”
林火低下头去,沉默了许久,最后幽幽说道:“最近,我一直在想,我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山师阴皱了皱眉,“这些并不重要。”
这一次,换成林火没有理会山师阴。他自顾自说道:“这世道麻木太久了。诗人离了边疆,离了山河日月。农人离了田埂,离了秋收春种。人人不在其位,不知所为。登高远望,唯见处处争得头破血流,踩得尸横遍野。只讲利,不说理,更无情。”
山师阴不屑冷笑,“你是要做诗人,还是回家种田。”
林火摇了摇头,“或许,我就是想做一个傻子。”
山师阴豁然站起身来,“林火!你不要说这些疯话。傻子,傻子,傻子!我们身边的傻子还不够多吗?你看看吕烽!看看人熊!看看柳凤泊!他们都是什么下场?”
林火淡淡说道:“妥协的人太多,可傻子太少。”
山师阴怒视林火,却又在转瞬之间软化下来,“林子。就算是我求求你好吗?分我父亲死了,枫叔死了,绫儿死了,丹霞死了!我什么都没了,我已经什么都没了!我从不求人,可我今天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我们能够东山再起,我们推翻武莫,我们可以做到一切!”
林火在此刻,却是异常平静,“我相信你,红袍儿,我相信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做到你想做的一切。但是啊,那不是我的路。”
山师阴面上那些激动,那些恳求,渐渐的,全部消失不见,“林火,你这样只会让我难做。”
林火转过身,朝渡鸦走去,“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
山师阴叹了口气,低声呢喃,“你与我又怎么可能分割清楚。”
林火,依旧没有回头。
天边洒下一道光来,落在林火背影之上。
山师阴立在废墟阴影之下,凝视林火背影,“林火,这是你逼我的。”
光与暗。
境界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