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注定难以入眠。
那坍塌城门,灯火通明。城门破损,城中木匠与卫兵需得加班加点,将城门修复。
“叮叮当当”捶打声响。
扬獍背着双手,“明日,应该就能抢修结束。”
光影边缘,林火静静站着,“心伤,又需多久?”
暗暗皱眉。
皱眉,是因为火光不止一处。
县城不大,几乎家家点亮灯火,靠近城门一侧,每三户,必有一家白灯高悬。
黄纸燃尽,银灰舞去,唤不回阴阳两隔。
隐约凄恸,钻入心中。
“妈的!”吕烽突然骂了一句,转身要走。
扬獍将他拦住,“你要往哪儿去?”
“你管不着!”吕烽将扬獍推开。
扬獍抓住吕烽肩头,“如果你要去杀马浮,那就与我有关。”
吕烽转过头来,目光凶恶,“你难道瞎了?你难道看不见这里的惨状?你看看那城门,看看弟兄们的尸首,再看看乡亲们门前白灯!不杀他?依法惩处?官场那些移花接木,你还不明白?若是远处问斩,你能确定到时候死的那个,真是今日这人?我绝不能让这混账东西活过今晚!放手!”
扬獍没有放手,反而越捏越紧,“好!你一刀将他杀了,你很痛快!可你不能忘记你的身份。”
吕烽略微沉默,“我只是我。”
“你不是你!”扬獍拽住吕烽衣襟,“无论你如何洒拓,如何漠不关心,你身上流的血,你的身份早就注定!你是冀国三王子,你的所做作为代表着大冀王族。你今日痛快一时,可曾想过后果?”
“当然想过!”吕烽将扬獍推开,“替天行道,乡亲们大仇得报,这便是结果。”
“这不是结果!”扬獍摇了摇头,“天远县百姓或许拍手叫好,可你却在他们心中埋了一粒种子。这世道不需要规矩,只需要快意恩仇!你在百官心中埋下一粒种子。王室子孙,不说礼法,全不把他们大臣放在心上。内外皆乱,这才是结果!”
吕烽微微发愣,随后拧紧双拳,高声辩驳,“你是在危言耸听。”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扬獍叹了口气,“我不过是由小及大。”
吕烽低下头去,松开双拳,久久才道:“我心里不痛快。”
“活在世上,谁都不能真正痛快。那些想要痛快的人,往往死得更快。”扬獍看了眼林火,林火明白他话中所指。
林火示意自己并不在意,扬獍这才重新面对吕烽,语重心长道:“表哥,这么多年,难道你还不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难道你就不想扛起冀国大旗?”
吕烽摇着脑袋,“我不想……”
“可这是责任!”扬獍语速加快,“吕巍色厉内荏,吕尚外强中干,他二人皆非良人,只有你能够继承大冀,只有你能扛起这份责任。”
吕烽退了半步,低下头去。
扬獍再踏一步,“你以为,我为何要来这北境?为何要与你一起?”
“因为琼华死了。”吕烽幽幽回答。
扬獍捏住拳头,紧咬下唇,却又缓缓松开,“你说的没错。琼华死时,我已万念俱灰,我对这大冀不抱丝毫希望。可还有你,在我看来,或许你还能改变我的想法。”
他转过身去,指着满街白灯,“我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些百姓,要让你亲眼看看,这些郡守官员。你能够袖手旁观?只要你愿意,你我兄弟联手,重整吏治,大安民生,必能将这些腐朽,一扫而空!”
“只要你愿意……”扬獍回过身来,看着吕烽双眼,“为了大冀黎民,放弃那一点点自由,扛起这些责任,如此简单。”
吕烽沉默以对。
扬獍静静立着,等待。
吕烽抬起头来,“你高看我了。我的梦想很小,我的手也不长,我心肠更软。我见不得兄弟阋墙,你知我当年为何离去?因为二哥给我居然给我投毒!你能够想象,你最亲之人,居然为那冰冷王位,要将我生生毒死!可我没有怪他,我选择离开。或许那个位置,从始至终,都不是为我准备。”
扬獍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吕烽与他并肩而立,望着满街白灯,“我想做的,只是一介将军,为国家镇守边陲,在我目力所及,在我臂膀之内,守护这国土,守护黎民百姓。我只有,这么一点野心。”
一声叹息。
“那位子太冷,可我的心太热。坐上那个位子,谁都会变,可我不想改变。”吕烽所言,句句发自肺腑。
扬獍看着吕烽,宛若失魂落魄。
吕烽见他面色不对,轻声唤道:“表弟?你还好吧?”
扬獍摆了摆手,“我没事。只是有些累了。”说罢,他便转过身去,走出一步,他又顿住脚步,“对了,你若真要杀那马浮,十恶‘不道’,记得用这罪名,虽是有些牵强,却也好过没有。”
不待吕烽说话,扬獍便挥手离去,拐入街角小道。
留下吕烽与林火两人,面面相觑。
“不道?不道可以吗?”
“我怎么知道?我小时候学的是拉弓射箭,又没学过法。好像是,害死了很多人,手法特别残忍?”
“管他呢。既然是表弟说的,应该是可以吧。”
“他爹找来怎么办?听说,他爹是老来得子,对这马浮,可是万分疼爱。而且这人于北郡之内,政绩出众,却有凶名,万一狗急跳墙。”
“哼!还怕他动手?”
“我们此来边境,也是隐匿行事,他应当认你不出。”
“不知道最好!若他真敢仗势欺人,这郡守之位,也该换换人了。”
不远处,扬獍靠着墙壁,仰天长叹。
阴影之中,露出赤娜衣摆,“终于下定决心了?”
“决定了。”扬獍没有看她,只是望着星空,“骂名,罪孽,责任……都让我一肩扛下。”
赤娜噗嗤一笑,“你这种人,活着真没意思。”
扬獍瞥她一眼,“你不要陷得太深。”
赤娜眉头稍皱,“本宫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扬獍微微一笑,望向远处吕烽,“心若热了,就怕再也冷不下来。”
“哼!”赤娜冷冷一哼,“那蠢驴,不过是个解乏的玩具罢了。”
扬獍望她一眼,笑而不语,拱手离去,“也还很长,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翌日,马浮悬尸于城门之外,城中张贴告示,数其勾结马贼,残害同胞,“不道”之罪。
一时间,举城轰动。
百姓大仇得报,奔走相告。
正午之时,一辆马车风尘仆仆,赶到城门之外。
车盖以识,乃是郡守座驾。
吕烽已经赶到门旁,他心中打定主意,若是北郡郡守马明,胆敢当众发难,或是以势压人,那他手中长枪,也非吃素。
片刻之后。
一位老者,走出马车。
一眼望去,似有五十来岁,须发半白,身着普通便服,长衫一挂。
他应该就是马明。
只见他望着马浮尸首,突然老泪纵横,“蹬蹬蹬”几步窜到吕烽面前。
吕烽暗暗戒备。
却见那马明,突然跪伏在地,“老朽教子无方,还请三王子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