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孤孝暗中挣扎手脚,却发现牛筋大绳捆得极紧。他现在肩膀与背有伤,一旦发力便疼得满头冷汗。他脑中立即挣脱捆绑的念头,只能暂时作罢。
远处那四名逃兵中有一人端着水囊起身走了过来。他蹲在独孤孝面前,将水囊凑到独孤孝唇边,“喝水。”
独孤孝看了来人一眼。那人脸上全是落寞神色,虽然在给独孤孝喂水,但是眼神不知道飘去了什么地方。
远处另外三人叫嚷起来,“闷柱子,就你好心,要我们说,我们一刀把他杀了,直接跑路就是了。”
闷柱子摇头说道:“大将军对我们还算不错。有恩就要还。”
“随便你吧……”那三人也不强求,低头继续烤火,只是小声嘟囔,“什么狗屁大将军,名不正言不顺的,根本比不上大将军。”
他们三人虽然小声嘟囔着,却没有去制止闷柱子给独孤孝喂水。
独孤孝低声说了句,“谢谢。”随后便扬起脖颈开始喝水,饮水之时,他还不忘用余光观察四周。
林间昏暗,分不清这是什么地方。头顶月亮沉下西面,已经是后半夜了。
独孤孝微抬手臂示意,闷柱子会意得慢了些,水囊中便撒了不少水在独孤孝衣甲上。独孤孝此时自然顾不得这些事情,出声问道:“闷柱子兄弟,石泉城的战况怎么样了?”
闷柱子愣了愣,一边将水囊塞住,一边回应道:“飞羆军被打散了,我们最后突围出来,但是不知道战况究竟如何。”
独孤孝还要追问,另外三人嚷嚷道:“闷柱子,你和他哪来这么多废话,快过来烤火。”
闷柱子看了看独孤孝,又回头望向同伴。他轻“哦”了一声,回身往篝火边走去。
独孤孝可不想在这里坐以待毙,赶紧出声说道:“闷柱子!你们就不想为死去的袍泽报仇?”
闷柱子停下脚步,回头望着独孤孝,眼神闪烁复杂。
可不等闷柱子回答,原本在烤火的那三人便起身走了过来。其中一人拎着带火的柴木将闷柱子推开,居高临下地看着独孤孝,“报仇?找谁报仇?”他用火棍指着独孤孝的面孔,“要是报仇!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宰了你?是你害死了大将军,也是你带我们走进了今天的陷阱!要是大将军还在,管他狗屁归鬼雄军!管他狗屁曹尚宥!阴曹地府,我们也能斩尽十殿阎罗!”
那人越说语气越是气愤,手中火棍只差戳在独孤孝脸上,“可我们现在这种落魄的模样,全都是拜你所赐!”
独孤孝面色有些暗淡,他知道面前逃兵说得没错,这些全部都是事实。这一场战斗失利,独孤孝确实需要承当最大的责任。但是现在事情还有转机,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里?
这样如何能行,独孤孝赶紧出声说道:“你们便想这么顶着逃兵的名号回去家乡?然后担惊受怕日日夜夜?要知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总会有暴露的那么一天。”
听者脸上闪过一丝狠辣,随后他猛然提腿,一脚将独孤孝踹翻。他挥动火棒就要去砸独孤孝脑袋,“我现在一棍把你杀了!谁会知道?”
独孤孝双手双脚被绑,被这一踹便在地上翻滚,肩膀与背心两处伤口又再次渗出血来。
那人正想痛下杀手,闷柱子再次及时赶到,一掌将那人手肘拖住。
火棍高举在空,任由那人面色潮红用尽全力,依旧不能挥落下来。那人便面色狰狞地吼道:“闷柱子!你什么意思?”
闷柱子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说了,不能杀他。”
那人也是急道:“现在不杀他,以后他就会追捕我们!”
闷柱子沉声说道:“我们是逃兵已是不忠,他追捕我们也是应该。他做大将军后,弟兄们的军饷更多,日子更加好过,我们现在杀他,便是不义。你们若要杀他,便是与我作对。”
说话间,对手手肘在闷柱子手指之间发出“卡勒勒”的脆响,不由地痛呼出声。
另外三人被闷柱子目光扫过,一个个向后退了半步,显然是畏惧闷柱子的武力。看来他们能够从战场上突围而出,可能多是闷柱子的功劳。
与闷柱子僵持那人被闷柱子一抓,虽然脸上还有一些不满,但是最终还是选择让步。他连连向后退了两步,与闷柱子拉开距离,同时捂着手肘,恨声说道:“闷柱子,算你狠。”
那人走回篝火旁,将柴棒往篝火里重重一掷。火堆被砸得散架,带火的柴火散落满地。
另外两人赶紧上去将那人拉住。那人却不领情,将身边两人推开,同时怒气冲冲地说道:“跟我走,还是跟着这个傻子一起?你们两个自己选!”
那两人站在原地愣神,发怒那人已经取了装备,翻身上了战马,“闷柱子!你自己照顾你的大将军吧!”
说完这话,那人一夹马腹,便拍马远走。
剩余两人愣了片刻,随后看了闷柱子一眼。两人纷纷叹气,也取了装备,解开缰绳追随最初那人而去。
好好一处藏身点,如今就剩下闷柱子与独孤孝两人。
独孤孝看着地上逐渐熄灭的火光,对闷柱子说道:“你和他们不一样。”
闷柱子方才似是有些走神,但是听到独孤孝的话便回过神来。他回过头,对独孤孝苦笑,“没有什么不同,都是逃兵,都是懦夫。”
独孤孝坐正身子,“你不一样,你还有选择。”
“选择?”闷柱子苦笑着向独孤孝走来,“还有什么选择?”他摇了摇头,就在独孤孝面前坐下,伸手指着西南方向,“回战场上去当英雄?”
独孤孝向着闷柱子的方向凑了凑,“男儿就该战沙场,建功立业!你难道不想……”
“不想了。”闷柱子出声将独孤孝打断,他叹了口气闭上双眼,随后又缓缓睁开,“我现在不想当英雄,只想回家。”
独孤孝有些难以理解闷柱子的意思,小声地重复道:“回家?”
“是啊,回家。”闷柱子重声确认,他仰头望向北方,“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年了,如今孩子也该十三岁了。可他已经不认识我这个爹了吧。”闷柱子突然望向独孤孝,“大将军,应该还没成婚吧。”
独孤孝被闷柱子问得一愣,一时间不知道应当如何回答。
闷柱子也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言自语,“当年我们随着大将军出征,扫平北境匪患,又保过燕狄边疆,只因为大将军告诉我们,我们今天背井离乡,便是为了明日还大燕一场盛世太平!可是现在……”
重重一顿,闷柱子摊开双手,“十年了,我们老了,大将军死了,可盛世太平在哪里?”
独孤孝低下头,闷柱子口中的大将军是董蛮武,而这问题,他回答不上。
方才那声质问,似是用尽了闷柱子的力气。他颓然放下双手,“大将军究竟是如何死的,你心里明白,我也不想深究。原以为你的野心更大,你能完成大将军尚未完成的事情。可是……看看我们飞羆军成了什么?”
闷柱子重重一拳砸在地上,“我们飞羆军!成了天下人的笑柄。是我傻,不应该抱有幻想,或许在大将军死的那一天,飞羆军就不存在了。”
独孤孝终于咬了咬牙,“飞羆军还有机会,只要我们这次能够反败为胜。”
“我知道……”闷柱子苦笑着扯了扯嘴角,“只要反败为胜,我们依旧是那一支天下强军。不过,那有什么意义呢?我累了,现在只想回家。我想念家中严父,想念家中丑妻,想念家中幼子,想念北境的草原,想念在那里的一呼一吸。”
独孤孝双瞳颤抖。他低下头去,不然闷柱子看到自己眼中的动摇。
闷柱子继续说道:“我听说,你也来自北境?”
独孤孝点了点头,“我来自漆平。”
闷柱子眼睛里似乎亮了一些,“呀,那么说,我们还是同乡?”闷柱子又问道:“那你怎么去了昌隆?”
独孤孝眼中透出一丝回忆,“我爹病逝之前与我说,走出去,才能看看这天下有多大。”
闷柱子微微一笑,“十年前,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觉得家乡的一切都很平常,平常得令人乏味。可是现在想想,还是家乡纯粹自然。我们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不属于这个诡计多端的世道。我们是北境的孩子,养育我们的,是北境的风霜雪寒。可太多冰孩子,在这里成了一摊污水。”
独孤孝陷入沉思之中,紧紧抿住双唇。
闷柱子突然又问道:“你当初,为什么害大将军?只是为了升官发财?”
独孤孝猛然抬头盯住闷柱子双眼。
两人对视片刻后,独孤孝低声说道:“因为大将军老了,他的血冷了,他已经止步不前。”
闷柱子看了独孤孝许久,突然伸出手摸了摸独孤孝的脑袋,“你还是个孩子啊。”
独孤孝先是一愣,随后立即将脑袋挪开。
闷柱子看着自己手心笑笑,“大将军不是老了,他只是明白了,一腔热血,是救不了这个天下的。”
独孤孝怔怔地看着闷柱子,口中呢喃出声,“一腔热血,当真救不了这个天下?”
闷柱子没有回答。
散落在地上的篝火,也将要燃尽。
闷柱子拍了拍屁股上的泥尘,站起身来。他从怀里抽出一柄匕首,甩入独孤孝面前土中,刀锋入土一半,“这把匕首留给你,一会儿,自己给自己解绑吧。”
独孤孝盯着那匕首,没有立即靠近。
“你的马,我留给你。”闷柱子大咧咧地回转身,丝毫没有将后背留给独孤孝的自觉。他同样收拾装备,上了自己的战马,临行前又对独孤孝说道:“虽然你是大将军,我只是个伍长,但我比你痴长几岁,叫你一声小兄弟。小兄弟,听老哥一句劝……”闷柱子已经扬起长鞭,“回家去吧!”
马鞭重重落下,闷柱子消失在独孤孝视野之外。
独孤孝坐在原地,愣了许久。
直到遍地火光全部熄灭,独孤孝才回过神来。他挣扎着靠近地上那柄匕首,将手上牛筋大绳磨断。
这时候,独孤孝突然听闻极远处传来一串喊杀声响。
独孤孝赶紧拔出匕首,加速挑断脚上的绳索,随后取了闷柱子留给他的最后一匹战马,赶往那声音来源。
等独孤孝靠近树林边缘时,很听到一串急促马蹄声响。
独孤孝赶紧勒住缰绳,静声藏在树后。
他透过树隙,正见到一队楚国骑兵呼啸而过,领头那将马脖下似乎还挂着一串血淋淋的耳朵。
耳朵?
独孤孝悚然一惊。
等楚军骑兵走远,独孤孝赶紧钻出林外,顺着楚军来时的方向一路探查。一路上先后横着四具尸体。
先前三人先走,没想到遇见了楚军斥候。
三人又沿原路逃命,被逐一击杀,正巧遇到了闷柱子,错过了独孤孝。
独孤孝将四具尸体放在一处,静静看着。
突然间,他觉得浑身都没了力气,望向月光喃喃自语,“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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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离是苦,死别是苦,无亲是苦,无妻是苦,无子是苦,无家更是……苦~~~
~~~摘自《火凤燎原》许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