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独孤孝从罗国手中护住了昌隆军权,从而进入人熊法眼。
人熊用一顿酒,几声质问,句句扎进独孤孝内心深处,为这个迷茫少年打开一片广阔天地。
从此,独孤孝以人熊马首是瞻,他迅速成长为人熊最值得信赖的左膀右臂之一。但凡大事,董蛮武都愿意将重任交到独孤孝肩上。
只因为他的少年老成,也是为了将这把剑磨得更利。
人熊成功了。
独孤孝如今独当一面,少年将军却已然天下闻名。
而人熊磨出的这柄利剑,最终却扎入他自己体内。
因为他不愿再进一步,不愿黄袍加身。他便成了所有“部下”的绊脚石,眼中钉。
“利益”二字,腐蚀多少人心。
最终,不过是一句“良禽择木而栖”。
人熊与独孤孝近在咫尺。
长剑扎入腹中,疼痛便如同烈火灼烧。可是人熊面不改色,仿佛这身子根本不属于他,又或者他真是一座铁塔。
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情,便是低头盯着独孤孝双眼,那眼神之中五味杂陈。
那股无形压力,挤得独孤孝头皮发麻。
董蛮武低喝出声,“良禽择木而栖……好一个良禽择木而栖。”语调之中满是鄙夷,多有嘲讽。
独孤孝背脊发凉,想要抽剑后撤。
长剑拔出一半,带出泊泊鲜血,董蛮武却突然伸手,将那剑刃攥在手心。利刃立即将他掌心划破,可是董蛮武并不在意,就如同他平日一般。
伤痛,苦难,鲜血全都不在他眼中。
他眼中只有心中目标,只有未来野望。
如今,他那些野望定格在利剑之上,“你觉得武莫便是一棵良木?他能够带领你们做些什么?为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建造玩具,然后把我们辛辛苦苦守护的燕国,拱手让人?”
最初那声低喝之后,人熊声音却越发平静,“武莫这个小子,天性凉薄,他什么荣耀都带不给你们,也不能带领燕国重塑辉煌。”
独孤孝经过最初的紧张,此刻也平静下来。他用力捏紧长剑,与就在身前的人熊对视,“他能让我当大将军,他能给其他人更大的名头,更多荣华富贵。我们不用一辈子只做‘董蛮武的部下’。这些难道还不足够?”
这般时候,独孤孝与董蛮武之间气势,已经不弱分毫。
董蛮武看着身前独孤孝,深深叹息,“你真让本帅……”
“失望!”
陡然之间人熊暴喝出声,骤然挥拳,砸向独孤孝面门。
独孤孝想要抽剑,可是剑刃被人熊紧紧握住,根本抽不出来。他便当机立断,弃剑后撤。
然而两人距离实在太近,独孤孝根本不可能逃出人熊拳掌范围。他只能竖起两只臂膀去拦人熊单拳。
可人熊巨熊一般的重拳,又岂是这般轻易躲过?
“嘭”的一声闷响。
独孤孝横飞出去。众人在那瞬间能看到独孤孝口喷鲜血。
他那身躯砸破一旁酒桌,俯在一堆碎屑之中,生死不知。
大帐之中分外安静。
人熊缓缓转过身来,他一边转身,一边将身上长剑拔出体外。
那是令人牙酸的铁肉摩擦之声,更是令人胆寒的催命之音。
人熊面朝帐中众人,目光扫视。
无人胆敢上前。
人熊深吸一口气,随后哈哈大笑,“你们不是要取董某的项上人头?董某就站在这里,等你们来杀。”
诸位将军面面相觑,为首董普幽幽叹气,“事到如今,熊哥你又何必这样?只要你点头,我们还是兄弟。不,你还是主公,我们还是忠诚,君臣和睦有何不可?”
董蛮武止住笑声,只说了四个字,“绝不可能。”
董普又是叹息,“你一路走到如今地步,何尝不是一路妥协?今天再妥协一次,成全兄弟们,又会怎样?”
人熊摇了摇头,“人可以委曲求全,但不能没有底线。”
董普捏紧双拳,“熊哥,你如今权倾朝野,和坐上那龙椅有什么区别?这燕国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只要你登高一呼,披上龙袍便能当上开国之王,也能让弟兄们当上开国元勋,成就千古留名……”
人熊皱眉沉默。
董普只当已经说入人熊心中,再接再厉道:“况且熊哥你登上王座,想要改变着燕国岂不是更加方便?令行之下,王命所出,名正言顺谁敢不从?我们所求那点富贵,不过是熊哥你身边的小小点缀罢了。千古名君之名,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心动?”
董蛮武终于抬起头来。
他再次将目光扫过全场,仿佛要重新认识眼前这些“兄弟”,又似乎是第一次见到这些人们,“你们还记得我们当初为何聚在一起吗?”
董普顿了顿,似是回忆过去。他终究是咬了咬牙,“熊哥,世道在变,我们不过是顺应自然。”
人熊摇了摇头,“世道永远在那里,不好不坏。变的,是人心。”
董普低头沉默。
道不同不相为谋,谁也说不清楚,曾经亲如兄弟,也是便已分道扬镳。
董蛮武猛然拎起长剑往地上猛砸。
“梆!”的一声脆响,长剑断层两截,剑尖打着旋儿斜插入地上。
众人不知人熊意欲何为,皆是拔剑出鞘。
然而人熊却反握剑柄,将断剑扎入自己左肩,“董普,当年你替我挡了一剑,从此肩膀落下伤患,今天,我便这剑还你。”
手腕一扭,拔剑血流。
众人愕然。董普按住剑柄,更是脸颊抽搐。
人熊面上毫无惧色,再次挥剑,又往右腿上连砍两剑,面朝万彰,“卡扎塔·突兀术。你为我于两次绝境之中,千里驰援。这两剑,是我还你!”
万彰松开剑柄,想要说话,可是那话梗在喉口,吐不出来。
人熊又望向徐牛。
徐牛立即出声,“大将军,你什么都不欠俺,是俺欠大将军。”他直接将兵刃丢在地上,“是俺被鬼迷了心窍。”雄壮汉子,竟然红了眼眶。他直接转过身去拉董普,“普哥,咱们收手吧,不就是些铜钱,不就是些花哨的名字。大将军从来没有亏待过咱们,咱们不能做不忠不义……唔……”
剑尖从徐牛背后透出。
徐牛身子前倾,靠在董普肩上,已然气绝。
董普抽回长剑,将徐牛尸首推到地上,“我们都已经不能回头了。”
一声暴喝,董普奔向人熊。
人熊腿脚不便,闪避不过,但是他从未选过临阵脱逃。他便拖着一身鲜血,举起断剑与董普正面交锋。
“当!”
两剑相交,皆是脱手而飞。
董普虽然悍勇,却没想到人熊在这般伤势之下,更像是手上猛兽。大力撞击,长剑脱手,董普更是半边身子被震得发麻,身形立即踉跄。
而一扭头,人熊那颗硕大拳头已经轰到面前。
“嘭”的一声闷响,董普也是横飞落地,口吐鲜血。
万彰见势不妙立即欺身身来。他身上自带短刀。这时候容不得他半点迟疑,立即沙场上的夺命招式,刀刃直接滑向人熊喉结。
然而刀还未至,他已经被人熊一把拎住衣领,狠狠灌在地上,“你的刀法,还是我教你的!”
事已至此,确实如董普所言。
谁都没了回头之路。
剩余两名将军不再犹豫,同时上前夹击人熊。
董蛮武向前迈步,步步沉稳宽大,三人之间距离瞬间拉近。
两人分攻左右,形成合围。偏偏在这时候,人熊那巨大身躯生生停住,反而引住两人剑势往中间一领。
两位将军手中兵刃撞至一处,人熊飞起两腿将两人狠狠踹走。
可就在他落地之时,方才自残右腿难受其力,径直跪倒。
之前生死未卜的董普不知从哪里拽出一根麻绳,趁着此时一把套在人熊颈上,奋力拽紧。
人熊被拖得人向后仰。
其余几人也在此时站起身来,或是抱腿或是拦腰,他们将董蛮武死死抱在怀中,不让他动弹分毫。
人熊毕竟身受重伤,更是双拳难敌死手。
可他依旧桀骜,依旧张狂大笑,“大牙,你只有这点力气?用力一些!再用力一些!我倒要看看,我这些年都认错了哪些人。你们都变成了什么模样!”
“你!郑壑!”人熊抬腿一甩,抱腿武将被他甩飞,“你与我说,你要回想取那青梅竹马,可如今不见旧人,却已有了三房妻妾。”
“你!王旭!”人熊飞起膝击,将抱腰那人踢开,“你爹当年交不起打点,被贪官生生关死,你与我发誓要杀光天下贪赃枉法。可如今你收受贿赂一七十二万两白银,冤死三百二十四人!好个报仇雪恨!”
这般时候,万彰也已控制不住人熊臂膀,再次被人熊摔在地上,就仿佛被摔散了全身骨头,根本站不起来。
人熊拖着身后董普,一脚踩在万彰胸口,“你曾经宣誓为了永世效忠。如今看来,你身上狄狗子的血,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董普被人熊向前拖行已然是面如死灰。
人熊拽住颈上麻绳,一记背摔,将董普甩到面前,砸裂盛菜木桌,“大牙,你我曾经起誓,要共同振兴大燕,要还大燕百姓一个朗朗乾坤。未达誓言,有什么面目称王?有什么资格……”
“噗嗤!”
董蛮武话语顿在此处。
背心偏左之处,插着独孤孝那节崩断剑尖,几乎全部没入肉中。而这一次,刺剑之人,仍旧是他。
血流如注。
董蛮武缓缓回过身来,看着独孤孝那双颤抖双手。
独孤孝在他目光之下退了半步。
人熊反手将背后断裂剑尖拔出,捏在手心。不知是在端详断刃,还是在端详独孤面色。
“你想做大将军?”第一次,董蛮武露出苦涩笑意,“我一生未曾婚娶,更无子嗣留下。”
“小独孤啊小独孤……”人熊抬起手中断刃,“你又……何必这么心急……”
独孤孝闭目等死。
可利刃迟迟未曾落下。
等他睁开眼睛,便见到人熊双目圆睁,高举断刃,久久不动,仿佛被时光冰封。
独孤孝伸手去测人熊鼻息。
地上诸将挣扎起身,“他死了吗?还有气吗?”
独孤孝不发一言,伸手在人熊胸口轻轻一推。
大燕“铁塔”轰然倾塌。
人熊董蛮武,生为不平凡。
地上众人纷纷发出呼喊,顾不得满地狼藉,皆是如释重负。
然而独孤孝环顾大帐,却冷淡出声,“大家不要高兴得太早。”
“怎么?”董普不悦皱眉,“董蛮武都死了,还能有什么事情?”
独孤孝跨过人熊尸首,便往外走,“山师阴,不见了。”
众人皆是愕然。
茫然四顾,大帐之中,全无红袍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