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前,小姜村。
花袍的女儿姜妍已经几月大了,粉嫩牙龈里,正长出第一排小齿。小姑娘咿咿呀呀的还不会说话,却已对周围充满好奇。她每日都要缠着母亲,东瞧西望。
水玉初为人母,即是艰辛,亦是幸福。
孩子哭闹时候,最为令人心烦。可当孩子沉沉入睡,便像那传说中的山野精灵,美得令人爱不释手。
这一日午后,水玉如同往日一般将姜妍哄入睡梦。
与前些日子相比,水玉已然丰润不少,发髻梳起,更显女子韵味。
她摇着姜妍摇篮,口中哼着摇篮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这歌声从祖祖辈辈口中流传下来,轻柔舒缓,便如这小姜村的悠闲生活。
从水玉面上笑容便能看出,她对如今生活如此喜爱。
木摇床是姜杉亲手所做。花袍不过文弱书生,这木摇床做得不算好看,但是水玉能够感到其中心意。
而木摇床中,便躺着她们的女儿。
水玉有时还会去想,等她身子再好些了,可得再生个小子。姜杉一家一脉单传,可不能到她这儿断了香火。
她又想到未来儿孙满堂,绕膝而坐的情景,便觉得心中如同灌了蜜糖。
这般生活,便是她心中所想。
屋子不用太大,遮雨避寒,与相爱之人相守便行。
不求绫罗绸缎,衣食不愁便好。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相依相守,直至满头白发。她自觉不过是个普通女子,这般日子,她这一生也就满足了。
真的满足了吗?
不。
水玉为姜妍裹紧被褥,便轻手轻脚出了内屋,走到正厅,扭头去寻找花袍背影。
下午这般时候,若不下雨,花袍便会搬了一张躺椅,在屋外晒晒太阳,读读书册。
小姜村读书人不多,姜杉便会托朋友从外面带来。
即便是有人带书,姜杉看书仍是奇快。往往一本书得翻上五六遍,下一本才能带到。
但是姜杉似乎对此并不在意。
或许他以前读书,是为了充实自己,出人头地。
如今读书,对他而言,不过是一场消遣,消磨消磨遥遥无期的时光。
姜杉从来都没有说过,但是水玉明白,他不应该属于这个小地方。
他的世界应该在外面。
应该是整个天下。
对于这一点,水玉原本并无察觉。她完全沉浸在新婚与孩子的喜悦之中。
然而,变化终究是产生了。
若是让水玉去回忆,她很容易便能够想到,变化是从哪一日开始的。
她在屋中坐下,望着姜杉背影,想起一个人来。
林火。
没错,便是林火从冀国回来的那一天。他虽然和姜杉没有说过几句话,但是水玉心细,她能够感觉到,从那一天开始,姜杉慢慢变了。
不是不再爱她。
而是他的心已经分出去了一半。
从那一天开始,姜杉便常常和那位为他带书的朋友经常见面。
水玉知道,那位朋友唤作“千面”。
她并不知道“千面”究竟是男是女,因为“千面”每次到来,都是另外一副面孔。
水玉并不太喜欢这个人,因为“千面”曾经是为杀姜杉而来,也因为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或许是出于女性的直觉?
她总觉得“千面”接近姜杉,肯定还有别的企图。
一边是夫君才华,一边是安宁生活。
这情绪,让水玉觉得十分矛盾。
她几次想与姜杉讨论这事,姜杉便像是知道了她的心思,将话题重心绕到其他事情上去。
水玉虽然没读过多少书,但是她也能看出姜杉心思。
他是刻意回避,愿意抛弃外面那些是是非非,与她长相厮守。姜杉是这么做的,可他心底深处,也是这般想的吗?
水玉望着姜杉背影,略微皱眉。
过了一会儿,却见到姜杉站起身来。
水玉知道,“千面”又来了。
仿佛如同约定了一般,“千面”总会在这个时候来到他们院外,隔着篱笆,与姜杉交流些许时候。
两人似有默契。
姜杉从未让“千面”进来,“千面”也从未开口要求。
水玉突然有些好奇,他们都会聊些什么?
于是,她便缓缓站起身来,蹑手蹑脚靠近门边,探头张望。
正见到姜杉与“千面”打了个招呼。
“千面”今日是个郎中打扮,斜跨个药箱,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会治病。
水玉这般在心中想着,抬眼望去,正见到“千面”目光。
两人目光一触,水玉便缩回头去。
她在心中暗骂自己没用,可又不甘心,于是再次伸出头去。
这次“千面”不再看他,转而与姜杉交流。
也不知是不是水玉错觉,她总觉得“千面”有意将声音放大,能够让水玉听个大概。
他们似乎是在议论战局。
齐王被一个叫做扬獍的人,逼得走投无路,自刎身亡。扬獍水玉听姜杉提起过,是自家夫君,在九霄求学时候的师兄。
却没想到这扬獍这么厉害,不仅逼死了齐王,更是连齐国也收入掌中。
听完“千面”说完这些,姜杉似是沉默了许久,幽幽叹息。
随后,“千面”又朝水玉眨了眨眼,立即转身离去,毫不拖泥带水。
水玉还在疑惑,却听到姜杉长声说道:“娘子,过来吧,我和你说件事。”
说罢,他便转过身来。
水玉面上一红,心想自家夫君如此聪明,偷听之事,定然是逃不过他双眼。
她也只能“嗯”了一声,碎步行到姜杉面前,心中惴惴不安,就担心夫君说她。
可转念一想,成婚至今,姜杉对她温柔备至,还未曾红过一次脸。
这一次,似乎有点不同。
姜杉看着水玉面容,又伸出手,抚过水玉面颊,柔声说道:“娘子,我们南迁吧。”
“嗯。”水玉先是愣神,随后反应过来,抬眉瞪眼,惊讶道:“南迁?”
姜杉叹了口气,“狄国和扬獍,应该要打过来了。”
“啊?”水玉一脸疑惑,“又要打仗了?”
姜杉点了点头,“扬獍这个人,我还算了解。他原本心怀经纬之才,却温文尔雅,一心只求神仙伴侣生活。可冀王将他逼上了另一条路。以他才华,只吞一个齐国,绝对填不满他的胃口。小姜村,离开边境不算太远,如今燕国边防羸弱,若是发生战事,小姜村必定受到牵连,不如趁现在快快南迁,可以去王都昌隆,也可再往南去寻求九霄庇护,事情总会有办法。”
水玉听得似懂非懂,只能点头。反正自家夫君说什么,便是什么。可转念一想,她又反应过来,急道:“这消息,是不是应该告诉乡亲们。”
姜杉皱了皱眉,“你别看我平日里教他们读书识字,若我此时把话说出来,又有几人会信我?他们见不到灾祸迎门,是不会信的。”
水玉叹息一声,难道真要放弃全村乡亲不顾?
她突然抬起头来,望向“千面”离去方向,咬住下唇,随后沉声说道:“夫君,若是你出手,能不能阻止战祸?”
姜杉顿了顿,露出一丝微笑,“娘子在胡说什么?我自然是和你们在一起,为何要去趟这趟浑水?你就别担心了,我……”
“夫君!”水玉将姜杉打断,注视着姜杉双眼,正色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姜杉皱了皱眉,敛起面上笑意,淡淡说道:“若是狄国前来,我至少可保不败。若是加上扬獍……我最多与他五五之数,而且,怕是不死不休。”
水玉浑身一颤。
姜杉伸手将她搂住,柔声说道:“这些事情与我们无关,明日我们便准备南迁。凭我本事,此生无忧。”
水玉又咬下唇,似是下定决心,将姜杉轻轻推开,“我自然相信夫君本事,只是让我见到万千燕人受难,我们却脱离在古难之外,这般事情,我怎么能够心安。明明,明明夫君可以救他们啊!明明夫君能够救更多人,却因为我而放弃,那千千万万条人命,岂不是也有我一份罪责?”
姜杉沉默片刻,低头说道:“与我而言,多少人也比不过你们两人。”
水玉抹了抹眼眶泪珠,“夫君,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就连我都骗不过,还能够骗过你自己?”
她伸手搂住姜杉,在他胸膛之上轻声啜泣,“你心中有个天下,这小姜村,终究太小。”
姜杉低头看着怀中妻子。
他已经明白她说出这番话,是多么痛苦,又是下了多大决心。
这份决心,不容辜负。
姜杉反手将水玉搂紧,“我很快就会把这破事摆平回来。你和妍儿在家乖乖等我。只要一年,不,只要半年!半年之内,我就能把这事情解决。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你必须答应我,随‘千面’南下暂避。”
“我不走!”水玉那执拗脾气又顶了上来,“若是你胜,我何必离开?若是你败,我离开又有何用?”
她再次将姜杉推开,严肃道:“我便守着妍儿,在这等你。我们可是说定了,若是你半年不归,被别的狐媚子勾去了魂,我便去找你。”
姜杉哈哈大笑,刮了刮水玉鼻梁。
水玉破涕而笑。
十五日后。
花袍姜杉,立于龙岭关后。
城中民众还在撤离,姜杉逆流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