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火抬高手臂,将花袍扶上马背。
姜杉试了两次,才踏镫落座。
这马是三成与小石头为他们找来。林火与姜杉原本骑的那匹,在入营后不久,便倒地气绝身亡。而现在这两匹马成色与战马相差甚远,好在姜杉现在身子也受不得疾行。
花袍端坐在马上。面上双眼用一条花布遮住。能看得出来,那花布便是花袍衣袖上的料子。
他的身子,在马背上显得有些瘦弱,也比平日里佝偻不少。
晚风微凉,姜杉将手中缰绳,颤颤巍巍地捏紧,淡淡说道:“我准备好了。”
林火仰头看着马上姜杉,不由露出悲切。
身后小石头也是难忍出声,“姜杉哥,你身子骨弱,不如休息几天再走。”
“我的眼睛瞎了,但是我的心里明白。”姜杉摇了摇头,顺着小石头声音方向扭过头来,“既然要走,那便不再拖延,谁也不知道独孤孝会在什么时候发难。前瞻后顾,遗祸不浅。”
姜杉从失声到平静,只过了半个时辰。
林火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毕竟林火从小就是耳聪目明,若是换了他突然失明,也不知要多久才能够恢复过来。
或许是因为“回家”?
两个字,仿佛有魔力一般,让姜杉重归平静。
因为,“家”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情。
有人守望,有人等候,那便是家。
远游在外,才能深切明白,“乡音无改鬓毛催”的热泪上涌。
只有久候村头,才会知晓,“遍插茱萸少一人”的无处言说。
是啊,该回家了。
林火在姜杉马头上栓了绳索,又将绳索那头拴在自己马鞍上。
他发生上马,他要带姜杉回家。
姜杉是他的兄弟,而林火自然也不会忘了另一个亲人。
林火低头望向小石头,切声说道:“小石头,你真不随我一起?”
“火哥。”小石头扭头回望。
林火顺着他目光望去,正能见到三成大师。
大师对他微笑回礼。
林火点了点头,但还是对小石头说道:“漂泊在外,也是时候和家人在一起了。”
“可是……”小石头顿了许久。
他再次回头,林火这次才发现,小石头似乎并不是在看三成大师。
小石头的目光更加深远,他望的是整座难民营帐。
林火心中有一丝明悟,但又不能理清,只能望着石磊,面露疑惑。
小石头转过头来,正对上了林火目光。
他咬了咬牙,终于将头顶上,那自从见了林火,就再也没有取下的斗笠,取了下来。
顶上长发,已经一根不剩。
“这是……”林火见到石磊头顶,心中一片哑然,刹那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原本想过石磊是否会加入佛教,没想到今天当真变成现实。
只是这现实来的太快,林火不知道如何反应。
是祝福,还是质问?
幸好,小石头并未将这难题留给林火。他单手在前,另一只手将斗笠背在身后,行了一记佛礼,“火哥,这是我选择的路。”
林火沉默以对。
燕国禁佛,即便林火一直对佛家没有多大恶感,但是真正事情临头,难免有些心情复杂。环境对人的影响可见一斑。
小石头诚恳说道:“火哥,我这些日子随着三成大师走南闯北,见得最多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林火略微皱眉,回答道:“百姓?”
小石头摇了摇头,沉重说道:“见得最多的,便是苦难。”
他转过身去,望着面前大营,“胎儿生于世间,头下足上,伴随血水而生,未经世事,却已知痛哭流涕。母亲十月怀胎,历经艰辛,待得产子,只当是如获至宝。却不知,这便是痛苦伊始。圣人老子曾说‘吾之大患,为吾有身’,便是如此。”
“再至人生苦短,岁月流逝过后,年老体衰,又是一苦。无论帝王贵胄,平民百姓,谁也离不开天理轮回。怪不得万千帝王求长生,何处觅长生?”
“有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人生在世,就像是这些难民,谁能不经历病魔噩耗?一人得病,便有可能祸及全家,病痛之苦何其甚?”
“生老病死有轮回,至于‘死’时,身前多少金银财帛,功名利禄全都化为乌有。赤条条来,赤条条走。留下亲朋好友暗自悲痛,留下念想一生难酬。”
“还有怨憎之情,谁人得脱。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八九怨憎起。”
“即便是心中有爱,可爱之欢愉便是一夕一瞬,过之思之痛之。爱别离苦,生离犹甚死别。”
“人活于世,必有所求。无论是求财,求活,求太平。偏偏人生而贪婪,求无止境,求不得,心如火烧。可不得,便是不得,勘不破,便徒留苦痛。”
说到这里,林火已经陷入沉思之中。
小石头重新回过身来,看着林火双眼,“五取蕴盛苦无边,烦恼自寻。若说人是天下万灵之首,优于思虑长远,苦于思虑太甚。谁不曾杞人忧天,谁不曾无故寻愁觅恨?”
石磊叹了口气,“众生皆苦,我怎能袖手旁观?我弃了真元修为,修一身金刚不坏,只想为天下生灵,除心魔,诛苦难。普度,方有众生太平。”
林火想要说些什么,可他张开嘴,最终欲言又止。
小石头微微一笑,继续说道:“火哥,你是我的家人。可现在,天下众生,都是我的家人。你说该和家人在一起,是啊……”
他伸出手,指着身后难民营帐,“我此刻,便是和我的家人在一起。”
林火望向石磊。
三成大师双手合十,低呼,“南无阿弥陀佛。”
石磊应声,“南无阿弥陀佛。”
众僧应声,“南无阿弥陀佛。”
刹那间,林火似乎见到小石头顶天立地,天大地大,皆为佛音萦绕。
小石头长大了。
林火此刻,便像是见着小石头那孩童模样朝他挥了挥手,随后这影子便藏到石磊身后,消失不见。
是弟弟长大的欣慰,又是弟弟再也无需靠他帮衬的失落。
林火最终释然一笑,“小石头,你长大了。”
小石头难免露出青涩微笑,“火哥,这么多人呢。”
林火哈哈大笑,在笑声中,将方才失落一扫而空,“既然你已经找到了自己的道路,那便大步去走。火哥,也有火哥自己的路。”
姜杉便在此刻突然出声,“人离万里殊途,却有情系不断。”
林火看向姜杉,微微一笑。
他又望向石镇。
后者露出浅浅笑意,“林师弟,你是知道我的。病人在哪里,我便在哪里。”
林火略微皱眉,“独孤孝若是要来……”
小石头挺身上前,“还有我在!”
林火咧嘴笑着,“既然如此。”他抱拳行礼,“绿水青山不改,天下虽大,我们毕有再见之时。”
一夹马腹,林火与姜杉远走,“诸位保重!”
留下众人,望着他俩背影。
小石头终于忍不住双眼泛红。
谁都知道,林火选择了何等艰辛的一条路。
但是谁都无法阻止少年赴死,因为一往无前,因为执迷不悟。
心有执迷,方才为人。
佛说超脱,何曾,不是执迷?
百里之外,燕军大帐。
独孤孝挑灯看剑。
座前令兵担心跪地。
独孤孝放下长剑,淡淡说道:“他们到了难民营地?千人军,便这样败下阵来?”
令兵额头冒汗,答也不是,不答也不可。
独孤孝并未将他为难,“罢了。”
令兵疑惑抬头,“大将军,便这样放过他们?那些难民包庇他们,我们是不是该将那难民营给……”
“呛喨!”
长剑落在令兵面前,剑头扎入地中,剑柄犹自摇晃。
独孤孝目光微寒,“对难民出手?我们是军人,不是强盗!”
令兵浑身冷汗,诺诺又言,“那林火他们……”
“不用追了。”独孤孝挥了挥手,“如今我们便是朝廷,林火便是反贼,那些人,不就最喜欢管这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