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史殊坐在摆船上,孟然之便昏迷在他怀中。他抬头望向山师阴援军赶来的方向,目光一时迷茫,一时惊醒,更多时候还有不甘。
江上岸边,这两场大火,将天空江面,全部染成绯红颜色。这绯红很美,因为那是用鲜血与泪水染就。而这火光之上黑烟,更是压得太史殊喘不过气来。
这两场大火之后,必定会成就左徒明之威名,成就吴国水军天下无敌的神话依旧。
同样的,这两场大火,也像是两个响亮至极的耳光,狠狠抽打在燕国,孟然之,甚至是他太史殊的面孔之上。
不过太史殊毕竟也不是凡人,不会这么轻易被挫折击倒,即便这挫折可能彻底断送他与孟然之的理想。
但是只要活着,一切都还有希望。
太史殊低头看向孟然之,见到他眉头紧锁,似乎是在昏迷之中,仍然不忘忧心战事。
船身摇摆,太史殊将孟然之肩膀抓紧,“没错,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
方才江上大火让燕军进退两难,现在到了逃命时候,这大火同样会让吴军难以追击燕军,这算是个好消息。
不过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坏消息是,太史殊与孟然之的生死,此刻仍不算是握在他们自己手中。
岸边还有闻天所率突袭部队虎视眈眈,随时准备着从败军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而真正掌握着他们生死的,还是另外一人。
太史殊将目光重新聚焦在援军船队身上。他虽然遭遇大败,可没有失去军师敏锐。山师阴的救援此时赶来,是为了救人,亦或是……
杀人?
虽然孟然之一直坚信自己能够打动山师阴,劝山师阴回头是岸,但是太史殊最为孟然之的军师,时时刻刻在提防山师阴。他隐约之间,总觉得山师阴心里定然还藏着其他心思。
如同山师阴这等人,当真能够在国家大义面前,在黎民百姓之前,尽释前嫌?
对于这个问题,太史殊在心中从来不敢确定。他在九霄之上,虽然和山师阴交集不多,但是对于左徒先生与大胥先生的批语,还是铭记于心。
山师阴此人,深藏不漏,心机缜密,坚韧隐忍,为善则天下大治,为恶恐生灵涂炭,优劣难容。
越是深思,太史殊眉头越是紧皱。可他又转念一想,此刻他与孟然之已经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就算是想得明白山师阴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就能做出什么对策?
太史殊摇头苦笑。
事到如今,恐怕也只能听天由命。
山师阴所率燕军从阴暗角落杀出,不在所有人计划之中。吴军与燕军方才在水上大战,此时都是强弩之末。反倒是让山师阴以逸待劳,轻轻松松地杀出重围,奔向孟然之所在方向。
看山师阴的动向,他在第一时间便赶往撤退摆船,想来是算准了孟然之必定已经后退。
太史殊又是摇头,在心里暗暗想着:山师阴也深知主公为人,主公肯定不愿意第一批撤军。可山师阴也知道我在主公身边,那是绝不会让主公冒险的。他第一时间赶来摆船,倒是把我的想法也都算了进去。
援军进军很快,几乎是在太史殊思考时,就已经靠近了撤军摆船。
太史殊稍作思考,最后还是决定放出信号,让援军知晓孟然之所在方位。毕竟早一步让孟然之脱险才是最大之事。
他从自己袖口中摸出一截铜管,随后用力一拧打开铜盖。
黄色火光便从铜管中冲天而起,白色烟雾在一片黑烟中异常显眼。
太史殊也不知道山师阴是否在船上,不过按照山师阴谨慎的性格,应当是在岸边接应。
似是见到了白烟信号,援军战船立即调整了方向。
那战船也没有去管身周摆船发出的呼救声响,径直朝着孟然之所在摆船行了过去。
战船虽然不大,但是与摆船相比,就像是一个庞然大物。
太史殊轻轻放下孟然之,孤身立在船头。他看着援军战船越靠越近,压迫感也是越来越强。
江上横风肆虐,将太史殊衣袍吹起。
太史殊望着援军战船船头,突然间目光一凝。
他在望战船,战船上亦有人在望他。
太史殊与山师阴隔空相望。
山师阴立在援军船头,从高处下望,宛若俯视众生。
目光一触,太史殊长长一叹。
救人,还是杀人?
太史殊心中已经有了结果。
燕军甲士从援军战船上一跃而下,他们手持刀剑,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了船上败军。利剑就横在太史殊脖颈之上,太史殊闭上双眼。
其中一名甲士将孟然之从船板上拉了起来,上下打量之后,朝着船头山师阴点了点头。
山师阴一言不发,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太史殊视野之中。
很快,太史殊与孟然之已经被带到了援军战船之上。他们被绑起手脚,但没有被带往船舱,而是被甲士领到了船尾位置。
山师阴一人立在船尾,留给他们一个背影。
太史殊从那背影中看到了莫名的孤独之意。
似乎是听到了众人脚步声,山师阴缓缓回过头来。他面上并没有胜利的笑意,唯有平静。
山师阴看了一眼太史殊与孟然之的手腕,那里用牛筋大绳紧紧扣住。他开口说道:“绑着你们,是我的意思,我不想都到了这一步,还要担上什么风险。”
太史殊耸了耸肩,并未答话。
山师阴也不说话,径直朝孟然之走去。
太史殊皱了皱眉,最后还是张嘴说道:“吴军突袭,与你有关?”
山师阴摇了摇头,“与我无关。”
太史殊舒了口气,他知道山师阴到了这个时候并不需要骗他。然后他望了一眼孟然之,最后挣扎道:“师弟,现在回头……”
山师阴一抬手将太史殊话语打断,“从我妻儿死去的那一刻,我们都不能回头了。”
太史殊长叹一声,垂首不语。
山师阴微微一笑,可众人无法从他这笑容里看出快意。他走到孟然之面前,盯着昏迷过去的孟然之看了许久。
最后,他朝身边甲士挥了挥手,“把禺山候,浇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