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火再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他竟然在坟边睡了一夜。
宿醉,脑仁发胀。
嘴里发苦,胃里更是千回百结,只怕一天都吃不下东西。
林火晃了晃脑袋,才发现身上盖着毛毡,厚实宽大。
耳边,木柴“噼啪”燃响。
还能闻到淡淡酸味。
“醒了?”身后传来人声。
林火一个翻身,掀开毛毡,握紧千磨剑柄,却没拔出剑来。
他看着眼前之人,有些发懵。
火堆熊熊燃烧,火上架着铁锅,锅里翻腾着热气,那酸味便是由此而来。
真正让他震惊的,不是香气,而是火边的人。
王骏!
“王大夫?”林火很是惊讶,王大夫为何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是小石头出事了?
他心中一紧,实在是不愿再听到噩耗。
“小石头很安全。”王骏瞥了他一眼,端起木碗,从锅里舀出汤来,“先把醒酒汤喝了。”
林火心下稍安,接过木碗,抿了一口。
入口略烫,王骏催促道:“趁热喝,方才有效。”
林火咬了咬牙,一饮而尽。
汤入肚腹,热气上涌,出了一头虚汗。
酸辣口感充斥口腔,瞬时让人口舌生津。
肚里更是“咕噜”叫饿。
王骏微微一笑,倾汤灭了火种,从炭下掏出一团硬泥,就地一敲,掰出内里嫩肉。
竟是一只叫花鸡。
“吃吧。”王骏将叫花鸡递来,接着说道:“喝了一夜酒,必然是饿了。”
林火却没伸手,“王大夫,你怎么会在这里?”
“老夫知道你此刻疑问颇多。”他扯下一条鸡腿,其余塞进林火怀中,“边吃边说。”
林火应了一声,当即啃了一口。
那肉入口香甜,甘美异常,可他的心思却不在鸡上,目光始终望着对方。
王骏叹了口气,“其实你离开岳山那天,老夫便跟着你了。”
林火闻言一愣。
王骏指他手腕说道:“那日在野珍馆,要不是老夫一根金针,你今日可就是独臂侠客了。”
林火望向手腕,那处红点隐约可见。
竟然,真有此事。他不曾想过,王大夫还有这身手。可他为何要做这些?
林火的疑惑,被王骏一眼看穿。他捏着胡须,缓缓说道:“老夫会对你们如此上心,因为老夫是许哥的同门师弟,也因为老夫答应许哥,要照顾你们兄弟三人。”
林火听得目瞪口呆。
许哥?
老爷子就是姓许!
王骏大夫,居然是与老爷子熟识,而且还是同门师弟?
这怎么可能?老爷子一个拉二胡的江湖艺人,居然还是师出名门?
王骏见他不信,郑重说道:“老夫与许哥,皆是师从九霄。”
手中叫花鸡,惊得掉落地上。
林火说不上话来。
九霄,又称九霄门,也唤九霄书院。
天下菁英,无不向往。
九霄门中人,皆是惊世绝艳之辈!
非国之文武,便是有名侠士,或是一代文豪。
只是山门难寻,九霄只度有缘人。
老爷子,竟然是九霄中人?
王骏为他拾起叫花鸡,重新塞入他手,“江湖代有才人出,今人只知白袍千臂,哪里还记得我们这些四五十年前的旧人?”
“昔日名讳微不足道。许哥曾救我一命,我便发誓随他一生。可曾想到……”王骏语带懊悔,“老夫以为小虎机警,不会出事。”
说到李虎,林火也是眼眶一红。
王骏深深叹了口气,“先失小虎,这次又差点让你丢了性命。若不是门主及时赶到,老夫有何颜面,去见地下的许哥?”
他按住林火肩膀,老泪纵横。
林火虽是一时无法接受,可心下也是戚戚。
王骏抹了抹眼泪,舒了口气,“幸好,你与小石头都还安好,门主已经亲自去了岳山,你便随老夫先回九霄吧。”
林火看了眼身边坟墓,默默点了点头。
此刻尘埃落定,柳凤泊也已下葬。
他还留在王城,有何意义?况且,经此一事,他真的有些累了。
不仅身上千疮百孔,更是心寒。
王骏见他答应,脸上笑出花来,“答应就好。”
下定决心,林火倒是觉得一身轻松。
他捧起叫花鸡咬了一口,“王伯,那我们何时动身?”
“不急。”王骏捻动长须,“还得等一个人。”
“还有谁?”林火口齿不清地问道。
王骏不咸不淡地说道:“来了你就知道。”
他皱紧眉头,似是犯难,“只是三人同行,九霄宗门甚远,还得想点法子。”
林火心中一动,“我有办法。”
他迈开脚步,面朝昌隆王城。
正午时分,林火与王骏再一次,站在王城面前。
人群川流不息。
他俩站在门外,仰视巍峨城墙,却各怀心事。
王骏面色如常,只是目光游移,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往事。
林火,则是又觉得冷了。
王城,大燕中心,千万人向而往之。
可留给林火的,却是彻骨冰寒。
林火叹了口气,“我们进城吧。”
没行多久,林火便领着王骏,站在一家店铺门口。
上书“山师”二字,既是姓氏,也是招牌。
王骏已经明白林火的打算,“你打算借车?”
“没错。”林火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玉佩,跨入店中。
这家店,做的是皮草生意。
说来奇怪,伙计还未说话,掌柜便迎了上来,“贵客临门,小店蓬荜生辉。”
如此热情,林火受宠若惊。
掌柜见林火没有反应,脸上依旧堆笑,“客官身上貂裘,便是出自本店。可是还要些什么?”
林火恍然大悟,原来是武慎公子送得貂裘,可惜他今日不是来买卖皮草的“贵客”。
“掌柜的。”林火举起玉佩。
掌柜脸色先是一凝,随后拱了拱手:“斗胆问一声,您是从何处得到此物?”
“自然是从你的少东家那里。”林火收起玉佩,有些疑惑,“怎么?你还怕我是偷的不成?”
“自然不敢。”掌柜目光流转,赶紧作揖,“只是关心少东家的行踪。”
林火摇了摇头,“我和他分开许久,也不知他在哪里。”
“不必介怀。”掌柜收回目光,笑脸相迎,“只是,不知贵客有何需要?玉牌在手,我等必当鼎力相助。”
林火也不矫情,“我需要一辆马车。”
掌柜稍稍皱眉,随即舒展,“贵客可是要远行?不知是几人乘坐?可需要马夫?”
“三人。我自己赶车。”林火答道:“不用特别招摇,宽敞舒适便好。”
“三人啊。”掌柜来回大量林火与王骏,拱了拱手,“贵客稍后片刻,小人这就安排。”
掌柜与小二附耳说了几句,小二出了店门。
林火倒是有些疑虑,这掌柜是否过于谨慎。不过转念一想,见着陌生人,有些防备,也是自然。
约莫盏茶功夫,方才出门小二,便赶着马车停在门前。
那马车用得上佳木料,棕红色调,倒是山师阴喜爱的颜色。
马匹身材健硕,与虎头帮的驽马,有天壤之别。
车上山师家的标识,祛除一空,异常低调。
王骏入了车内,软垫铜炉一应俱全。
林火再次谢过掌柜,掌柜报以笑脸。
林火这才赶着马车,往城门外去。
掌柜则在店前,与小二一番耳语。
林火也没在意,赶车至城门,突然眼前一亮。
竟然会在城门遇到熟人。
而林火在王城的熟人,只有一个。
孟然之。
只是孟然之今日有些不同,没穿黑衣白裘,而是一身戎装。
和守门小兵,一模一样的黑衣戎装。
贬谪!
两个字,立刻出现在林火脑中,孟然之定然是受了牵连,才会被罚看城门。
不能再拖累孟然之。
林火下定决心,压低帽檐,不再去看。
谁知,孟然之反倒望了过来。
“出城?”孟然之问道,没有认出林火。
林火压低声线,含糊不清地答道:“是的。”
“车上何人?”孟然之打量挡帘,例行公事。
林火尽量侧对孟然之,低声回道:“家中老父。”
孟然之并没去掀挡帘,高声说道:“检查完毕,出城吧。”
林火点头上车,正要拉动缰绳。
却听到身后孟然之的声音,“我还欠你一顿酒。”
林火回头看,孟然之已经走向下一辆车,“我就在这里。这顿酒,你何时想来,我便陪你喝个痛快。”
林火扬鞭出城,眼前便是一片开阔。
他突然觉得,这王城也不是这般冷了。
出城朝南,王骏将林火带入一处小林。
日照耀目,树上冰凝点滴融化。
这片林子唤作,野火林。
每到秋季,便是一林红枫。虽不能与岳山枫海相比,但也是别有风味。
林火停车,靠在林边。
他知道在这等人,却不知道等的是谁。
王骏要卖关子,他也无可奈何。
等了许久,临近日暮。
林火仰天打了个哈欠,打到一半便停下来。
只因瞥见一袭红氅,自远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