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獍赶回府邸时,已是入夜灯起。
回程路上,靠近街口便能见到邻里张望。
想必,他们已经知道,扬獍府中发生之事。血光之灾,原就是最好谈资。
明日,不,只需今夜,他府中事情,便会传遍周遭。
这些奇异目光,他又要忍耐多久?
故事会流传于茶余饭后,也会被另一件事掩盖,循环往复。
扬獍已经全无精力去管那些。此刻,在他心中,唯有归心似箭。
最后一个转角。
扬獍看出地上杂乱足印。
官靴印记,还有木车滚痕,想必官府已经来过。
辙印两折,一侧较浅,一侧较深。他们必是满载尸首而去。这倒是让扬獍有些意外,这些官府中人,从未如此高效。
他突然想到,莫非这些官人就连琼华也一同收了去?
马鞭,不由加重。
转过街角,便见府门。
门外白灯高挂,却是府门大开。
而在那石阶之上,正有一人跪在地上,双手拧着抹布,擦拭地上血渍。
这一人,扬獍必定一生不忘。
“谢安!!!”扬獍拉紧缰绳,大喝出声。
跪地抹擦之人,真是扬府管家,谢安!
谢安擦地手掌,似是微微一顿,他却未立即起身,而是将面前最后一摊血渍抹净,这才缓缓起身,对着扬獍曲起身子,微微笑道:“少爷,您回来啦。”
他又见到扬獍身后两骑,腰弯更低,“”
谢安站在门外,那么吕烽在哪儿?
扬獍瞪着谢安,“是你做的?”
“是啊。”谢安面挂笑容,张开手臂,“下午来了官兵,他们是在粗鲁,弄得到处是泥。少爷知我为人,怎么能看着府里,又是血又是泥呢?这不,趁着最后这点时间,稍稍打扫一下。”
扬獍眯起双眼,“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谢安揉起抹布,掷入水桶之中,那桶中之水已如墨粘稠,“那件事,也是小人干的。”
一言,扬獍只觉热血上涌,“呛喨”一声,长剑已经在握。
“师兄。”林火将扬獍叫住,“烽子和伯母,还在他手上。”
扬獍瞪着林火,握剑手臂不断颤抖。
正当两人投鼠忌器之时,谢安出言说道:“若少爷是是担心琼华姑娘,还请少爷放心,小人并未让官兵将她带走。若是少爷担心老夫人与吕公子,更该放心,小人绝不敢伤两人性命。毕竟,那位大人,也不允许。”
大人?
扬獍转过头来,“他究竟是谁?”
谢安抿起双唇,“不可说。”
扬獍再难忍怒气,此情此景,已将这位温雅儒生,将他多年修养统统抛诸脑后。
他飞身下马,剑指谢安,如同野兽咆哮,“那你此刻站在此地!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嘲笑我?嘲笑我连最深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谢安看着眼前长剑,面上未有一丝恐惧,“小人在心中无比尊重少爷,又怎么会出言嘲笑?况且,少爷可能不知道。”
白灯之下,谢安长袖一舞。
林火悚然一惊,拔剑踏马,“惊蛰!”
足下骏马被这重踏,前膝跪地。
林火仓促出剑,也是迅猛,千磨却停在谢安面前一寸。
剑尖,被谢安夹在两指之间,“林公子,只凭一招,你可制不住小人。”
“当!”
扬獍手中长剑,断折两半。
同是一流!
林火眉头紧皱。
谢安微微笑着,“放松,小人并无与二位作对意思。”
扬獍看着手中断剑,他已明白谢安水平。他也知道,若是他与林火合力,自然能够将谢安拿下,只是要费些手脚。
吕玲玲也已捏着短匕,赶到两人身侧,“你这杀人凶手!犯下这等不可饶恕之事!今天本女侠就要替天行道。”
“玲玲。”扬獍伸出手臂,将吕玲玲拦下。
他已稍稍恢复冷静,也已经明白,谢安有话要说。
“少爷,总是这般睿智。”谢安看着扬獍,“小人,确实不能说那位大人名讳。但联想小人身份,少爷,你还想不明白?”
身份?
扬獍呼吸一窒,手中断剑落地,“居然是他!”
“是谁?”林火疑惑问道。
扬獍却已双目无神,仿佛对一切皆是充耳不闻。
林火扭头看着扬獍,心中担忧,却突感剑劲力突松,利剑前伸,将谢安当胸穿过。
“你做什么?”林火想要拔剑,千磨又被谢安抓住。
鲜血滴滴点点,再次弄脏石阶。
谢安嘴角溢血,却是面挂笑容,“那位大人于小人有恩,他的号令,小人不得不从。少爷与小人有情,可小人做出这等事情,小人便不得不死。”
为人之难,皆在“情义”二字之间。
扬獍浑身打颤。
谢安呕出血来,“少爷……不要怪我……”
头颅垂下,谢安气绝身亡。
扬獍便能原谅他吗?
他杀了琼华,扬獍又怎么能够原谅他。
扬獍怎么都未曾想到,这如同亲人之人,却是真正凶手。
这情,又该怎么去算?
追根溯源,罪魁祸首,便是“他”!
“獍哥。”这是吕玲玲第二次见到活人死在面前,虽还是面色煞白,却比方才好了不少,“他说的‘大人物’究竟还谁?”
扬獍抬起头来,看着吕玲玲,面色古怪。
吕玲玲被他盯得背脊发麻,低下双眼,“獍哥看我作甚,我问你话呢,那‘大人物’究竟是谁?”
扬獍叹了口气,一言不发,径直走入府中。
林火与吕玲玲面面相觑。
三人在前厅找到了熟睡吕烽,还有他母亲。也不知中了什么迷药。赤娜与渡鸦过去许久才回到府中,手捧药包,原是被吕烽派去取药,躲过一劫。
官府又来一次,也不知哪位好心邻里通知。
他们问了事情经过,带走了谢安尸首,也带走了昏睡吕烽与六姨。扬獍吩咐林火照顾吕烽,吕玲玲担忧自家哥哥,四人皆便被扬獍撵出府外。
偌大一座“扬府”,如今空空荡荡,唯有扬獍一人。
府深幽静,白衣染尘。
未有点灯,扬獍也知想要去往何处。
步履蹒跚,后院花圃。
虞美人在月下,雨露挂瓣而落,一如泣颜。
琼华便和扬獍走时一样,静静靠在墙角,衬着朦胧月光,睡脸安详。
是的,她只是睡着了。
扬獍脑中这般想着,她只是在做一场,再也不会醒来的梦。
他缓缓走到琼华身旁,一如初次见她一般,仔细端详。
大胥先生,说他天资绝艳。
左徒先生,说他能搅天下风云。
他不在乎。
他只在乎,琼华一笑。
他愿为琼华,为一常人,平凡一生。
可这贼老天!连这机会都不给他!
扬獍抚着琼华面容,却已泪流满面,他柔声说着,轻声细语,“睡吧,你先睡吧,等我尽孝,我便去陪你。”
“愚蠢。”
一声沉吟,从花圃门外传来。
扬獍面露狰狞,猛然起身,死死盯住院门,“老贼!真的是你!”
“老贼?”
那身影,从阴影之中,走向月光,“你该称一声父亲,或者……”月洒而下,黑衣金龙,“叫一声,父王。”
冀王吕伯邑,立于花圃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