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无月,乌云如纱似棉,欲压城摧。
鼓镇内外尽墨,盏灯不掌。
黑暗之中,孤城耸立。
吕巍身着轻铠,立在城墙之。
抬头望,望不见月华星光,乌云远挂天边,又似紧压胸膛。
低头行,脚下湿泥沾鞋底,拖住脚步万钧重。
吕巍深呼口气,向前几步,倚靠城垛,遥望无声黑夜。
初秋时候,却已万籁俱静。
不知道城中百姓,是否同样彻夜难眠。
风戚戚来,似有胡笳十八拍,声声悲且哀。
吕巍被这风一吹,回想起自己这些年来事情,唯有苦笑。
他已经多少年,未曾好好看看,这大冀河山?
还记得少年时候,他最喜欢只事,便是领着吕尚与吕烽,爬到王宫最高处,教他们识空中星月,看王都灯起烛灭。
少年心胸,即便是漫天银河亦能装下。
可时过境迁,人终究会变。
他沉迷宫斗勾心。
星斗散去,仅剩权柄,天下不出王都,只在龙椅之上。
心胸广阔,方能囊括天地。
可惜,他醒悟得迟了,冀王已然逝去。
吕巍叹了口气。
他心中明白,虽然三弟不说,但小村之火便是由他亲手点燃,甚至得知消息,他还袖手旁观。恐怕在三弟心底,终究是恨他的。
怪不得三弟,这恨意,是他咎由自取。
还好,他醒悟得不算太迟。
他知道自己才华有限,与三弟吕烽无法比拟,但是至少,他也是吕家子弟,他也要献出绵薄之地。
是悔恨,亦是赎罪。
吕巍按住城垛,心中打定主意:只要今夜休整完毕,他们这几千人仍有一战之力。他定当辅佐三弟左右,向狄国讨回血债。
深夜过半,吕巍身后甲士上前一步,躬身说道:“殿下,时辰到了。”
吕巍点了点头。
依照约定,吕巍守上半夜,下半夜要换付将军来守。
说是因为吕巍也是连番交战,两班轮换,也能减轻疲惫,多加休息。
这命令,由吕烽亲自下达。
吕巍也知这是三弟好意,便没有推迟。
按那甲士提醒,现在确实是换班时辰,可是……
吕巍走到城墙内侧,朝下方张望。
只能见到城下金锣,孤零零悬挂。
来路街道未有灯火,也不见人影。
怎么还没见到付将军带人前来换班?
莫非是他误了时辰?
吕巍摇了摇头,心中暗想:这付将军不过众人之姿,会有些疏漏,也是正常。或许他们就在来时路上,稍稍误差,也不碍事。
想到此处,他便命身后甲士,前去提醒付将军。
他又看了眼那金锣。
鼓镇锣鼓,在冀国境内也是小有名气。
其中这面金锣,便是出自镇中名家之手,敲之响若惊雷,回响悠长。
鼓镇城小,便在城中东西各放一面,若是遇到敌袭,便敲锣示警。
吕巍只希望,今夜……啊,不……是以后都没有用这锣机会。
过不多时,终有一队人马,从街道暗处转来。
吕巍收起脑中念头,指挥城上甲士,下楼与付将军交接。
台阶一层层矮。
吕烽跟在队列最后,望着远方来人。
人数似乎比预想多了些。
他心中想着,方才上半夜由于光线不好,有士卒跌了几跤,可得嘱托付将军多多小心。
这般想着,他便抬眼去望那领头将领。
这一眼,却令他心生疑惑。
领头那人,头上帽缨完整。
付将军盔上帽缨可是被林火射去了半朵,或许他换了铁盔?
脚步慢慢向下,吕巍又望向那付将军身后甲士,突然背后冒汗。
那些甲士皆是冀军装扮,只是他们为何不将长弓背在身上,而是握在手中?
他们!想要对付谁?
城中难道还有奸细?
吕巍心中大骇,但他这次并未被惧意击倒,虽是怀疑却不能确定。他立即高呼出声,“付将军?!”
那领头将领,却不答话,只管闷头疾行。
吕巍心中一凛,手按剑柄,“付将军!若是你便出声!否则……”
话音未落,那将领突然挥手,一队甲士向前发足狂奔。
有诈!
吕巍手下兵卒,最下一层,已然离金锣不远。吕巍立即出声高呼,“敲锣!敌袭!”
可他毕竟不是这些士卒亲近将军,众将士听得他命令,皆是一愣。
只是这一愣,奇袭将领举起手臂。
夜袭甲士同时搭箭拉弓,箭出于空,毫不停留。
箭雨之下,台阶上冀军一片混乱。
或是推搡,或是闪躲,或是举弓还击。
推搡者推不开旁人,闪避者无处可壁,举弓还击者,被同伴挤得东倒西歪。
“嘭!嘭!嘭!嘭!嘭!”
箭支沉闷入体,台阶之上血流而下。
冀军大乱!
吕巍先是慌张,随后迅速镇定下来,与乱军之中力图稳定局面,“不要慌张!只要敲响金锣,我们就会没事!向前冲!不要后退!”
周遭甲士谁人听他,已经退到他面前。
吕巍咬牙,立即挥动长剑。
长剑划空,割破咽喉,鲜血喷了吕巍满面。
退却甲士,皆是一静。
吕巍浴血,呲牙挥剑,“敲响金锣,便有生路!”
喧闹宁静刹那。
乱兵朝吕巍举剑!
生死面前,谁管你王子乞丐!
吕巍左臂中剑,被乱兵簇拥,推回城墙之上。
夜袭甲士趁机一拥而上,衔尾追杀。
步步台阶,步步血。
吕巍被推倒在城楼墙边,挣扎起身,想要稳住军心,却感到腹部一凉。
低头去看,箭头寒芒,血涌如注。
伤处瞬间滚烫,随后便是剧痛侵蚀四肢百髓。
吕巍“扑通”一声,靠着内侧城墙,软倒在地。
他从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重伤,只觉耳畔仅剩低鸣,再无其他声响。
冀军便如稻草,被夜袭镰刀,收割去性命。
兵败便如山倒。
该放弃了吗?依如往常一样?
眼前,闪过吕伯邑最后那个拥抱。
不!
吕巍骤然握紧双拳。
还不到时候!
他捂住伤口,强行站直身躯。
却发现那领军将领,已经到了面前。
那人看着吕巍,揭下头上铁盔,“怎么了?尊贵的大王子,还不准备放弃?”
吕巍猛然抬头,看着眼前之人,咬牙切齿,“马明!”
“正是下官。”马明面露微笑,“大王子看着好生痛苦,要不要下官扶你?”
吕巍脚步虚浮,靠住内侧城垛,“居然是你。”
“吕烽杀我爱子!为何,不能是我?”马明冷笑一敛,语中满是怨恨,“我儿不过勾结马贼,杀了几个贱民!吕烽居然便将他杀害,悬尸示众三日!”
“三日啊!整整三日!”马明面上满是狰狞,“我马明为你们吕家效命半生,便换来这等回报?”
吕巍咬牙,“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轻君主,众百姓,这便是我吕家的治国之道。”
“这是你吕家的规矩。不是我的规矩!”马明横起剑鞘,剑镖重击吕巍额头。
吕巍额角流血,单膝跪地。
马明哈哈大笑,“什么吕家王族,几天还不是要跪在我面前!我只要打开城门,等狄军入城,杀得你们吕家断子绝孙!”
吕巍眼前发黑,脑中天旋地转。
可他咬住牙关,硬是再次站直身躯,“吕氏子弟,可败,不可辱!”
“呵!到了这种时候,你还要嘴硬?”马明直接拔剑出鞘,“可惜,我不想与你浪费时间!”
长剑劈砍。
吕巍单眼是血,视线不清,唯有尽力挪动身躯。
“当”的一声,那剑砍入城垛。
还不等吕巍放松,马明又是一记重拳,轰中他腹部。
吕巍便如虾米一般蜷起身子,侧卧在地。
马明抬起右腿,对着地上吕巍猛踹,口中骂声不断,“反抗?你还想反抗?你当你是什么东西?若不是生于王族,若是去了那姓氏,你还剩下什么!你二弟至少还生了个好皮囊,你就连那草包都不如!”
他弯下腰,扯住吕巍衣襟,将他拉起身来。
吕巍面上已然涕血横流,右半边脸高高肿起。
马明冷冷一笑,“若不是你的愚蠢,计划不会这么顺利。我还得谢谢你呢!”
他拿着剑柄,用剑脊拍打吕巍脸颊,“怎么样,你不是一直恨吕伯邑?弑父的感觉,是不是很好?”
吕巍眼眶打颤,紧闭双眼,口中含糊不清,“我不一样了……我已经不一样了……”
“不一样?”马明“呸”的一口唾沫,吐在吕巍面上,“还想骗自己吗?你变不了,什么都改变不了。你还是那个废物,生生世世都是一个废物!”
吕巍垂下额头,“我是废物……我是……我……”
“废物。”马明嘴角一挑,“我突然不想杀你了,我要让你看着,我怎么将吕烽头颅割下,将他曝尸荒野!”
吕巍猛然抬起头来,一口咬中马明手腕。
鲜血迸发。
马明痛呼撒手。
吕巍靠住城垛,吐出口中血肉,低笑出声。
马明大怒,“我要见你这废物碎尸万段!”
吕巍却爬到城垛之上。
风来,吹起乱发,吕巍哈哈大笑。
马明面露讥讽,“自杀?你这废物,还有这种勇气?”
城垛之上,吕巍满身血污狼狈不堪,可那双眼,却似乎能在这黑夜之中,放出光来。
他看了眼身后,转回头来对马明咧嘴一笑,“我或许是个废物,但我姓吕!”
“吕家子弟!”
“没有一个孬种!”
吕巍纵身一跃!
马明突然收起笑容,惊慌失措,“不好!”
奔到墙边,正见到吕巍洒脱微笑。
而他身下,便是金锣!
“当!!!!!”
吕巍,血溅鼓镇。
金锣嘶吼,震颤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