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意师兄的故事,是从昌意离开楚国,前往九霄求学开始的。
他和许多向往九霄学识的年轻人一样,希望能够从九霄学到真本事,但是他又和许多人不一样,他并不想要扬名天下。
他只是希望能够学得一些本事保他行走江湖,因为他从小的梦想,便是和他族中一位先人类似。
那位先人想要饮尽天下刀子酒,而昌意野性更大,他要喝遍天下琼浆玉露,也不只是琼浆玉露,即便是乡野粗酒他也不愿放过,只要别有一番风味。
在他当时想来,最看中的不过是天道到了天位之境,便能够翱翔天际,这样一来岂不是省去了很多路上奔波的时间?这些时间,自然能够省下来,喝更多酒水。
也有人说他不务正业,但是昌意并不在乎。
家中有大哥项国福,还有二哥项运恒,家族事情自然轮不到他来操心,那还不允许他追求一些人生理想?
那时昌意便凭着一腔热血,一头莽入九霄门中。却叫他稀里糊涂地过了护山迷雾,也是在那天,他遇到了她。
昌意上山之前,原本想要喝点酒给自己壮行,偏偏曹街的桂花酒实在好喝。他一时不查,便喝得东倒西歪地上了山门,又在半醉半醒之间,莫名其妙地过了迷雾,最后坚持着踏入门中,却醉倒在洗砚湖边,通玄桥前。
他这一醉,倒是将后来之人的路给堵了。
那些人可没有林火这么好运,有姜杉与吕烽来接待。那些人倒是被难住,不知道该不该把昌意叫醒,又或是从他身上跨过。
昌意其实已经听到周遭人声嘈杂,但是他向来自我惯了,再说趴在地上舒服,也就不愿动弹。
可就在他准备继续睡去时,突然腰间一痛,却是被人一脚踹到了洗砚湖中。
昌意被这寒水一灌,顿时清醒过来。他心头火起,钻出水面,便要找动手之人晦气,随后,他见到一张清冷面孔。
不,应当说是冰冷面孔。
那是个穿着男式长衫的姑娘,一体冰蓝色,仿佛在阳光之下逸散着寒气的冰雕。
或者她就是一座冰雕?精雕细琢的面孔,恐怕只有老天这位天下第一的能工巧匠,才能够创造出来。
昌意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姑娘却是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随后拂袖而去。她甚至没有再多看昌意一眼,仿佛昌意不是一个人,只是路边一坨烂泥。
这目光令昌意怒火中烧,若不是接应的九霄门人拉着,昌意只怕会当场闹事。也是从接应的门人口中,他知道了那个姑娘的名字。
龙耳。
《晋书·郭璞传》有云:“璞尝为人葬,帝微服往观之,因问主人何以葬龙角,此法当灭族。主人曰:‘郭璞云此葬龙耳,不出三年当致天子也。’帝曰:‘出天子邪?’答曰:‘能致天子问耳。’”
龙耳向来是风水极佳的墓葬所在,却被一个姑娘用来取做名字。这阴风阵阵,倒是和这冷冰冰的样子相符。
昌意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暗中想着,怎么把这个场子给找回来。
真要和女人动手?这种事情昌意是不屑于去做的。那便要在另外一件事情上找回场子,幸好,九霄多的是各种学科。
昌意下定决定,定然要将那女子打败,让她输得心服口服。
然而,除了武科两人从未交手,昌意却是一项都没能赢。
琴棋书画,昌意样样不通,龙耳抚琴绕梁三日,昌意艺科完败。
百草针灸,昌意拿捏不稳,龙耳能与扬獍比肩,昌意医科完败。
火炉锻器,昌意断刀毁刃,龙耳制物小巧精致,昌意器科完败。
夜观星象,昌意呼呼大睡,龙耳预晓来日风云,昌意星科完败。
国谋策论,昌意晕头转向,龙耳高登文曲四楼,昌意策科完败。
刚开始只是昌意单方面挑战龙耳,到后来龙耳似是有意为之,不动声色地炫耀一番。
比方说等昌意演奏完后,她便“正好”紧跟着演奏一番。昌意破不了的棋局,她便来看两眼,然后她就“顺手”破了。昌意画完山水,她便“碰巧”画了一幅立意相近的。
唯一不变的,便是在昌意输后,龙耳从昌意身边走过,冷冷一哼。
似嘲讽,似轻蔑,又似是小小得意?
偏偏昌意分辨不清,他只能拿出自己最压箱底的功夫——喝酒!
喝酒可是楚国人的绝活,昌意更是其中佼佼者。
他从三岁开始喝酒,到十岁已经能够干翻府中所有下人,十三岁喝翻与他父亲交好的一众军中将领,十五岁已经只能感叹“高手寂寞”。
昌意便在那夜推着一车烈酒,赶到了食堂之中,随后在孤身一人吃饭的龙耳对面一坐,“你们西蜀人,能喝酒不?”
龙耳看也未曾看他,端起饭碟就要离开。
昌意鬼心中一急,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抓龙耳手腕。
肌肤相处,龙耳竟没能避开,只是冷冷看着昌意。
昌意倒是被她看得不好意思,赶紧把手松开,支支吾吾道:“我们就再比一次,若是这次输了,我,我以后都不来烦你!”
说完这话,昌意便觉得有些后悔。他突然想到,若是真输了,那该怎么办?他倒是希望龙耳不要答应下来。他倒是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么想。
然而龙耳皱了皱眉,径直取了一坛酒,就在昌意面前坐下。
结局?
结局等到天亮之时才揭晓,十五岁便已经感叹“高手寂寞”的昌意,扶着桌角吐了个昏天黑地。
却在此时,昌意听到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昌意以为自己听错了,扭头去看。
便见到龙耳面色酡红,白里透红的肌肤在朝阳晨曦之下,仿佛透过光去。
那一刻,昌意听到了自己心跳的声音。
龙耳见到昌意望过来,立即止住了笑声,飘然而去。
只不过后来的日子,关于再也不见的赌注,两人就像是一起失忆了一般,谁也没有再提。昌意依旧做着吃力不讨好的竞争,只是没人的时候,能够换来那嫣然一笑。
故事说到这里,大王子项桓的酒宴,也已经接近尾声。
林火倒是觉得有些意犹未尽,追问道:“然后呢?”
“然后?”昌意扶着酒坛,醉眼惺忪,“然后……”他从怀里掏出了鎏金舞马衔杯银壶,“她为我酿了一坛桂花酒,我慢慢地喝,如今便只剩下这半壶了。”
林火微微一怔,没想到昌意用情如此之深。
昌意晃了晃银壶,咧嘴苦笑,“我和她同一天在万兵冢找到了自己的兵刃,我拿了‘竹叶青’,她取了‘白冠犀’,我是蛇,她是食蛇之鸟,倒是一物降一物。”
“她也在那天,一声不吭地离开了九霄。”苦笑声中,昌意将手边酒坛中最后那点酒倒入腹中,“她酿得桂花酒是世上最好喝的酒,也是最断心肠。”昌意将酒坛放在桌上,可喝得醉了,那酒坛便往地上落去。
林火眼疾手快,赶紧将那酒坛抓住,不至于在项桓酒宴上闹出事来。
昌意已经伏在案上昏昏沉沉,“后来,她来了楚国,她要杀楚王,我救了她……呵呵……我救了她,却害得父亲兄长锒铛入狱……我才是不仁不义不忠不孝……我才是……我才是……”
林火将手中酒坛轻轻放下,叹了口气,昌意已经昏睡过去。
情是入喉酒,辣咽喉,暖五脏,伤心肝。
林火除下外衣给昌意披上,“好好休息,蜀道难,若是没有你,我可不知该找谁去。”
这边林火准备再次启程,而在燕国之中,战争的巨轮,已然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