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密林深处有一大殿。殿上悬一匾额,“黑一门”。
大殿两侧黝黑立柱上,雕刻着两列血红大字。
“天下财帛皆可取,世上谁人不能杀。”
一团血污喷洒在立柱之上,那些个血红大字,见得更为妖艳。
而在大殿之中,光彩昏暗。
猫怔仲撑着脑袋,斜靠在貂皮主座之上,一手挂着酒坛。
台阶之下尸横遍野,更有鲜血淋漓。
猫怔仲似是无聊得打了个哈欠,只是那哈欠打到一半,他便停了下来。猫怔仲扭过头,望着东南方向,“入天位?这个方向,难道是那个小子?”
他嘴角渐渐上扬,又将手中烈酒洒在地上,“白袍废物,你选的小废物,还算是不错。”
同一时间,九霄门中。
文曲楼上,大胥浮生正在提笔疾书,一幅行楷,写到“天道”二字。可他最后一笔,却悬停半空之中。
笔尖墨珠凝落,坠在宣纸之上,将这幅字变作废品。
大胥浮生摇了摇头,“都说天道好,何人知天道?”
他大袖一抹,将那宣纸揉成一段,重新铺上一张,重新开始研磨。
塞北极寒之地,风雪四季不止。
有一黄袍老者,迎着风雪,快步向北。
一步,便是一丈。
偏偏路上半点雪花,也不曾惊起。
可他陡然顿住脚步,回头南望。
他皱了皱眉,眉眼那些风雪,飘落下来。
天地之中,唯有北风呼啸。
随后他摇了摇头,并未多说什么,重新迈开脚步,继续向北。
一步,一丈。
几起几落,迅速消失在风雪之中。
西蜀腹地,有一高耸阁楼。
楼外拥百花盛开,一眼难尽边际。
楼上阁楼,古筝琴声委婉,以为婆婆便静静立在阁楼门外,双眼微阖,似乎是随着阁中琴音摇晃身躯。
那琴音陡然一颤,余音空荡。
阁外婆婆立即睁开双眼,朝着阁楼木门,鞠躬低头,“阁主,被何事惊扰?”
阁中琴音停滞了片刻,随后又重新响起。
门外老婆婆面露疑惑,但是她并未多问,重新合起双眼,静立在门扉之外。
而在燕都昌隆城外。
独秀山道高处,有一人悬空浮在雷光之中。
天上雷鸣在闪,他体内真元澎湃。林火手握刀剑,体会着从未有过的感受。
原本他体内的真元,就像是一潭死水一般,聚集在他经络之中。只有等他调用起来,那些真元才会随心所欲而动。若是平时不去运劲,他们便会蛰伏在身体的每个角落,等待他的召唤。
可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那一潭死水,活了过来!
不变不动的真元,突然变成了奔流不息的河流。
不,若说是河流也不准确,确实来说,他体内的真元和体外的天地,成为了一个循环。
奔腾真元从他运劲的双手之中散出体外,化作吞吐不定的剑罡,明暗可见。又从他的几处大穴之中向外蒸腾。
河流变作云雾。
如果是没有到天位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无论是谁都会吓个半死。因为流逝出体外的真元,便永远补不回来。最终习武之人便会因为真元流尽,而变回普通人,甚至连普通凡人也比不上。
多年苦修,便会在顷刻之间,化为乌有。
然而,此刻在林火身上,这变化又不相同。
那些真元蒸腾而出,融在身周天地之间。
可是天地之间,又无时无刻不再滋养着他的身体。
是那雨落,是那雷鸣,是每一次呼吸。
就像是河流变成云霭,云霭化作雨落,雨落最终滋润大地。
那些天地之间的真元,从林火身上每一寸,重新注入他的体内。在真元长河之上落下一场甘露,循环不息。
林火几乎是在刹那之间,明白了之前柳凤泊曾经说过的话。
凡人与天位,仅差一步,而这一步,便是天壤之别。
风云不再是撕扯他身体的障碍,大地不再能拴住他的腿脚。
林火舞空而立。
在每个习武之人面前,横着一道天堑。这道天堑,便是云泥之别。现在,林火便站在天堑那头。回头去看,入眼处皆是那些前赴后继,却只能坠崖而亡的习武前辈。
他与他们,已经不再一样。
可是,能够走到这一步,靠得却是渡鸦之死。
直到渡鸦临死之前,直到两人再也不能相见,林火才愿意面对自己,才真正看清自己的本心究竟为何。
这份代价,究竟值不值得?
若说苦难是人成长的基石,那么是不是每个天位,都经历过这般苦难?
林火已经说不清楚,他此刻心中,唯有无边怒火。
怒火需要挥洒,血债需要血偿。
悬崖之上的人们,他们仰头望着林火,就像是看着天神降世。
曾几何时,林火也是站在他们同样的位置,望着柳凤泊,看着猫怔仲,看着李尔冉,可现在时过境迁。
自然而然的,林火怒视崖上人群,天威威压喷涌而出,将那些人们压得背脊难直,两腿打颤。
但是林火心中并没有半点快意。
他抬起双臂,将刀剑扬到半空,阖起双眼。
体内真元流速更猛,不算从双手涌入千磨万击之中,刀剑之上罡气激射一尺。而天地真元,又从那些雨水之中,不断涌入他体内。
就在他人身周围,雨水狂风卷成一道漩涡。
当那旋涡越转越快,他那身影隐约消失在风雨旋涡之后。
那时!
林火猛然睁开双眼,口中呢喃出声,“梅雨潇潇涨柳池……天衍剑法……”
“芒种!”
话音出口,身周旋涡顿时定住,连带周遭雨落顿在半空。
晶莹雨珠零零洒洒悬在半空之上。
一刹那间,林火身形坠向悬崖。
千磨万击扎入土中,悬崖之上似乎被千刀万锅而过,崩裂成碎碎渣土。
悬崖上数十金甲两人带马立足难稳。哀嚎声中,一个个跌落马下。
而地上渣土又被无形气机牵引,土中水珠不向下落,反而激射而起。卷着那些金甲身子,一个个滚落山崖。
独秀山道,原本便是一条长道直上山顶,如今却是生生从中断裂,被林火一剑之威,毁了途中独道。
人仰马翻的金甲,根本无从抵抗,纷纷滑落下去,再难见到踪迹。
林火深吸一口气,收起剑势。
他定眼去看,仍能见到还有一人,单手抓住断口边缘,费尽全力将自己身子重新撑起,最后仰天翻上地面。
那人仰天躺着,大口大口呼吸着劫后余生的空气,似乎是半点都不愿动弹。
林火见着这漏网之鱼,缓缓落在他身侧。
那人见到林火那双布鞋,立即翻身起来,伸手要去抓脚边长刀。
林火并未将他制止,而是看着他将长刀握紧,战战兢兢地望了过来。
那眼中全是惊恐,握刀双手更是颤个不同。
林火静静看着他,淡淡问道:“为什么呢?”
那人朝后退了几步,对着林火嘶声吼道:“你不要过来!你!你不……不要过来!”
林火并未上前,他只是隔空挥动手臂。无形真元便涌出掌外,一把抽在那金甲手上。
金甲在这一抽之下,根本拿捏不住长刀。
那长刀“咣当”一声横飞出去,切入山壁之中。
那金甲吓得浑身打抖,立即跪地求饶,不断重重磕头,“小人也是奉命行事,小人也不过是混口饭吃,都是别人指使的,都是他们指使的!小人……小人……”
他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不断磕头,不断求饶。
林火双持刀剑,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看着他磕头磕得砰砰作响,看着他磕得头破血流。
林火什么都没有说,他望着那人,又似乎是穿过那人身体,不知道望向何处。
“山师阴……”林火低声呢喃,“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你失去了一切,所以也要让我尝试这种滋味吗?”
魔刀万击,便在此刻涌出一股杀意,直灌林火脑中。
黑色经络从林火握刀虎口开始上涌,一路蔓延直至脖颈,更是将他半张面孔布满。林火就像是被黑色蔓藤缠绕勒紧的怪物。
他望着那不断求饶的金甲,却听不到那人的声音。
林火眼前浮现的,就是渡鸦落下山崖之前那一吻,还有那不断下坠,最后消失无踪的身影。
杀意,越来越盛。
林火那只右眼,已经布满血丝。
他突然感到一只手掌,搭在他肩头之上,山师阴的身影竟然出现在他身侧,似真似幻。那红袍就像是烟雾一般,萦绕在他身边,又在他耳边轻声叹息,“看呀,林火,看呀。你还不是一样?”
林火立即挥刀劈砍,这一刀,却是落于空处。
山师阴不知何时又飘到他右侧,在他耳边轻笑,“你看看你,满心仇恨,你看看你,满手鲜血。林火,你和我一样,你一直都和我一样。”
林火发出一声怒吼,又向山师阴刺出一剑。
那山师阴便化作烟雾,消散于无形。
这一切落在剩余金甲眼中,便只能看到林火不知为何,呆呆立在原地,而他眼中红光杀意时隐时现。金甲吓得呆在原地,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他根本不知道,在林火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可是林火依旧未动。
金甲一眼望向石壁之上直刀,他将心一横,蹑手蹑脚走向那柄直刀。
而在林火脑海之中,山师阴又出现在他身后,双手搂住他的脖颈,“不要挣扎了,又何必挣扎,你原本就是这样,你本来就该如此。我能够感到你心中痛苦,我能明白你胸中烦恼,这些都不是问题。真的,这些都不是问题,你只要听我的,做一剑事情。”
山师阴一把抓住林火手臂,将那魔刀万击,指向面前金甲,“将他劈成两半!你的心,立刻就能得到宁静!”
“获得宁静?”林火如若失了魂魄,低声重复,“得到宁静。”
林火朝着那金甲举起魔刀。
金甲吓得瘫软在地,他想不明白方才还在发呆的林火,怎么突然又动了起来。难道是他想要偷袭的念头被发现了?难道他就要死在这里?
林火眼中杀意更甚,他就要挥刀。
可他眼前,突然出现另外一个人影。眼前突然出现一道光,那光芒之中,柳凤泊手持柳枝,仰头饮了口酒,随后朝林火望来,嗤声笑道:“你这样,可一点都不潇洒。”
林火浑身一震。
突然之间,他又举起左手,用千磨剑,将魔刀万击死死压压。
身后山师阴将手按在他刀上,“你在做什么?难道你不想报仇?渡鸦刚刚就死在你面前!砍下去!砍下去!砍下去!”
“不!”林火摇了摇头,他朝着山师阴的幻影,微微一笑,“我和你,是不一样的。”
那幻影山师阴闪过一丝狞笑,消散于无形之中。
林火猛得喷出一口鲜血,用刀剑撑住身子,单膝跪地。
他额头之上满是冷汗。
方才真是好险。
刚刚出现的山师阴,自然不是山师阴,而是林火心中心魔。他差点便被心魔控制,难以压抑自己心中杀意。若是他刚刚劈出那一刀,只怕此刻,他已经成为了只知杀戮的怪物,直至消亡。
林火看了一眼右手魔刀,暗暗摇头:这东西,还真是知道趁虚而入。
他又看了一眼面前瘫软在地的金甲,缓缓站起身子,将刀剑收入鞘中。
金甲抱住脑袋,只当林火又想出什么恶毒计策。
但是林火,只是从他身边飘然而过,若有似无地飘来一句,“我要去接她,我要去接她。”
金甲望着林火背影,缓缓消失在雨幕之中。
独秀山下,燕军已经包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