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王吕伯邑,还能清楚记得的最后一事。便是狄军杀上墙头,他将所有护卫派上前线,然后一名狄军怒吼着,杀到他面前。
他没有害怕。
他是冀国之主,也曾率众杀过狄狗,见识过大风大浪。
所以当那狄兵,高挥单刀,唾沫星子喷到他靴尖之前,他便一剑割了那人头颅。
血珠,如同樱花般散开,喷在他面上。
随后,他便听到脑后破风声响。
后脑“嘭”的一声炸响,剧痛如潮扩散,人便扑向地面,闻着城墙上血腥气味,见着方才杀死狄兵,那死不瞑目。
他不知是谁袭击他,却知道自己当场昏迷,再醒来时,面孔已经罩上布袋。
吕伯邑之后想来,那狄兵双眼,是否亦是对他无声嘲笑。
可他没有机会去问。
等他再次睁开双眼,只能闻到布袋上,那令人作呕气息。
他不知是谁将他绑架,也无法好好思考,那劫匪似乎对他时刻关注,等他醒来时候,便给他强行灌入一碗苦汁。
苦汁入喉,如若火烧。
入腹之后,犹如冰雪融化,瞬间溢满心胸。
那种晕迷感觉,让他再次昏厥。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他成了一名纤夫。他将一根细绳系在身上,绳子那头,却牵着一艘巨轮。
一人拖行巨轮,紧靠细绳维系。
很累。
他觉得很累,他想要停下,可双腿就是不听使唤,向前不断跋涉。
心里仿佛有个声音,对他不断倾诉,“大海就在前方,到了大海,你就能卸下重担。”
他便爬呀,爬呀,爬呀。
一人拖行巨轮,唯有细绳一根。
不知岁月更迭,他突然被一道道亮光,晃花眼睛。
抬头望去,那是海绵星点阳光。
吕伯邑开怀大笑。
再低头时,纤绳仍在身上,大海已在脚边。
他如释重负,摊坐地上,欣赏海波辽阔。
可不等他休整,那海面突起巨浪,迎面打来。
冰冷海水,将他惊醒。
吕伯邑睁开双眼,眼前站着一名大汉,手中捧着空荡水桶。
水珠,顺着吕伯邑鼻尖滴落,初秋时候,略有阴寒。
吕伯邑坐在椅上,他能感到双手被束缚背后,再观察四周,农舍陋墙,四周铺满干草,角落里还有些布袋,不知放了些什么,他也不知自己被绑到了什么地方。
此刻将他唤醒,那么眼前大汉,就是始作俑者?
吕伯邑略微皱眉,昏沉沉脑中,算是渐渐清明。
这大汉,趁着战乱,将他绑到此处,那么定然不是狄军。若不是狄军,这大汉又想做什么?
就在他思考时候,那大汉身后传来,另一人声响,“醒了?”
吕伯邑浑身一震。
大汉让开身子,显出身后那人,竟是扬獍!
他坐在另一凳上,手中端着茶杯,杯沿轻敲,“大王,毕竟年纪大了,对付这点迷药,居然昏迷了这么久,我才不得不把您泼醒。毕竟您一直教导我,一寸光阴一寸金。”
吕伯邑张嘴欲言,却只能发出沙哑呜咽。
“别费劲了。”扬獍抬了抬手指,那大汉深鞠一躬,便出了房门,又将房门掩上。扬獍这才继续说道:“喂您喝的迷药里,还放了毒药,从今以后,恐怕您再也发不出声音了。”
吕伯邑张开嘴,呆了片刻。
扬獍便在一边看着,眼中戏谑。
可是吕伯邑却异常平静,闭上嘴巴,便坐在那里,静静看着扬獍。
扬獍似是有些失望,将茶杯放在一边桌上,“和你说说近况,那天你被我绑走之后,城墙群龙无首。你那大儿子,率众出城迎敌,中计溃败。你那二儿子,弃城而逃。呵,你看看你的好儿子们。”
他一边说着,目光始终观察吕伯邑脸色。
吕伯邑面上闪过一瞬失望,却又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期望。
“哦,对了,还有吕烽呢。”扬獍冷冷一笑,“三面城破,他孤掌难鸣,虽然林火拼死突围出城,至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想想如今在皆是狄军,他的日子,也不会好过。”
吕伯邑眼中掠过担忧,却又涌现疑惑。
“你感到奇怪。”扬獍嘴角微翘,“你想知道,我和狄国达成了什么交易?”
吕伯邑抬起头来。
扬獍长身而起,手沾茶水,在桌上画出大圆,又那圆一划为二,“半座北境,拱手相送。”
吕伯邑眉头骤然紧锁,怒意用上眼眸。
扬獍哈哈大笑,“对!就是这表情!愤怒!我就是要让你愤怒!”
吕伯邑不断挣扎,似是要挣脱束缚,可那牛筋绳浸过水,只会越挣越紧,他如何得脱?
扬獍收起笑脸,面上无悲无喜,“这一切,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吕伯邑浑身一颤。
扬獍面上挂着诡异笑容,“你想让我倾覆吕氏,我不正在做吗?”他张开手臂,“看看现在的一切。我正在完成你交给我的使命。”
吕伯邑张口结舌。
“看来,你不明白。”扬獍摇了摇头,“没关系,时间还有不少,我和你慢慢说。”
他走到吕伯邑面前,居高临下,“首先,我要谢谢吕烽。因为所有机会,都是他送到我的面前。正是他杀了马明之子。才让我顺利搭上马明,坐拥半境兵马。也正是他带来那位姑娘,她叫孛儿只斤·赤娜。”
吕伯邑面如死灰。
扬獍眉眼打颤,“命运,便是如此精彩!你两个儿子不成器,可最厉害的那个儿子,却将所有机会,送到我的面前!”他握紧单拳,“这礼物,我怎能不收下?我安排狄军入境,特地与他相遇,被他所擒。我为他造势,让他成为冀国英雄!然后……”
语音稍顿,扬獍发出一丝冷笑,“就在今天!我要将你三个儿子,统统打入谷底,将冀国的英雄推入深渊!而我,将会在大厦将倾之时,拯救冀国于水火之中!”
吕伯邑闻言,又是挣扎,喉中发出浑浊嘶吼。
“我明白,我明白的。”扬獍好整以暇,拍了拍吕伯邑肩膀,“难道我没想过,这样会死很多人?我想过这些结果,可我却想问你,尊敬的冀王陛下!”
扬獍陡然抓紧吕伯邑肩膀,五指如钩,仿佛要嵌入冀王肉中,“当年!你对我娘始乱终弃,害得我娘被迫害发疯,你有没有想过结果?你为逼我,杀死琼华时候,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结果!?”
吕伯邑浑身颤抖。
扬獍额上青筋根根暴起,似乎虽是都会将吕伯邑撕成碎片,可片刻之后。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缓缓收回手掌,颓然轻声,“结果你都想过。可你还是那么做了。所以,结局我都知道,我今日还是决定这般。”
他扬起嘴角,似是自嘲,“从某种角度来说,我们还真是血脉相承。”
吕伯邑仰起头,眼中似有悔恨,他想要说些什么,可此刻,他已经什么都说不出口。
扬獍望着吕伯邑,看了许久,幽幽说出一句,“你或许是个好大王,当你绝不是个好丈夫,也做不了一个好父亲。”
吕伯邑低下头颅。
“时辰差不多了,他也该到了。”扬獍转过身去,“你的儿子们,离深渊还差一些。我留你一命,因为你还有些用处。”
扬獍迈开脚步,朝门扉走去。
大汉拉开木门,晨光洒入屋内,延至吕伯邑脚边。
扬獍在门口顿了顿,“你放心,你想要冀国逐鹿天下,这个愿望,我一定替你实现。”
吕伯邑没有抬头,仿佛瞬间苍老。
挥一挥手。
大汉合上木门。
门扉轻阖,光影不见。
农舍之内,徒留这位叫做吕伯邑的老人,垂首沉默。
数里之外,马明在吕巍面前躬身进言,“启禀大王子,斥候发现数里外一座小村,据查探,应是狄军藏粮之所!只要我们将其焚毁,必能一举扭转局势。”
吕巍抬头,大为意动。
与此同时,吕烽方才转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