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隆城的雪,从未像今年这般大过,似乎从林火离开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停过。
三天之前,武梦以雪势过大,百官休整为由,开始了连续三天的休朝。
这三天之内,武梦便一直呆在临时居住的偏宫之中。这里原本是武睿在昌隆城中赐给武梦的一处宅子,只因为武梦入主,还有她如今的身份,才能称之为“宫”。
如今王宫遭逢大火,一切都是百废待兴,武梦也只能暂时住在这偏宫之中。而这三日以来,武梦最爱做的事情,便是倚靠在窗台上,望向北方。
她是在看雪,还是望眼欲穿?
每个人心里都有答案。
今日,武梦依旧身着一身红氅,单手撑着下巴,斜倚着软塌,抬眼望着窗外雪。她手边放了一壶酒,两只酒杯,却似乎一口都没喝过。而在内房一帘之隔,太史殊与孟然之正在汇报今日最新的情报。
孟然之毕恭毕敬地站着纱帘之外,“我们已经将內宫打扫了干净,也已经找到了最后见到山师阴与大王的內侍。”
武梦没有回过头来,只是轻声问道:“弟弟他最后过的好吗?”
孟然之面色一沉,低声说道:“公主,不会想听的。”
武梦咬了咬嘴唇,“若是本宫连这些刺激都受不了,未来的路也不用走下去了。”
孟然之暗自叹了口气,随后说道:“大王当时被囚与犬舍,与猎犬同存同食,已经失了神志,与……与恶犬无异。”
武梦随着孟然之的叙述,紧紧闭上了双眼,沉默了许久之后,方才重新睁开眼来,“寻一件他的衣衫,以‘惠’字落葬吧,一切从简。”
孟然之点头拱手,“下臣领命。”
他们都知道,武梦给了一个武莫一个平庸的谥号。若是让民间来看,只怕武莫能够得到的只有恶谥,这里还是有武梦心中念着的一份血脉亲情在。
而一切从简,一方面是因为武莫死于大火,尸骨不存,更是因为武莫名声不佳,若是大肆操办,只会失了民心,还有便是燕国刚刚经历过一次大乱,正是好好休整的时候,怎么样不应该铺张浪费。
将武莫的事情说完,武梦主动问道:“其他几国的情况,都怎么样了?”
这个问题,则是由太史殊来回答。
孟然之向后退了一步,太史殊上前,拱手说道:“南方三国,蜀国结盟的文书已经到了下臣书中,只能公主批阅。”
武梦摇头说道:“先放一放吧,过些时日再说。不过消息可以先给言舞姐姐,她这次帮本宫这么多,这次联盟自然是没有问题。”
即便是隔着纱帘,孟然之与太史殊也能听出武梦话中疲惫,这件事情也就暂时放了下来,其中倒是不会有多少变数。
武梦有问道:“吴国与楚国的争端,到底是怎么回事?有详细的情报了吗?”
太史殊点头说道:“原本左徒明占据绝对优势,珠江之战十拿九稳。然而曹尚宥兵行险著,以楚军主力吸引左徒明主力,随后以重金与大义,请出‘太阿’中人出手。太阿刺客于乱军之中刺杀左徒明,出动三十余人,几乎是太阿全部精锐。其中九人死于闻天刀下,十六人重伤被捕后自尽。他们以如此巨大的代价,终于重创左徒明,逼退刘策。”
顿了顿后,太史殊继续说道:“左徒明重伤昏迷,曹尚宥以此为契机挑动百越族人,以重金与土地为诱,终于是让百越倒戈。不过,百越族人也是狼子野心,他们反复无常,最后更是想要同时向吴楚两国宣战。这也就是促成了吴楚两国无奈休战。”
武梦皱眉说道:“楚国便这么轻易吃了大亏?”
太史殊摇头说道:“吴国如此吃亏,面上虽然和楚国和解,但是私下便鼓动了‘鱼肠’行刺楚国贵胄,杀了十余人,双方才算是停歇下来。不过,其中暗潮涌动,便不是一时间能够看透的了。”
武梦冷冷一笑,“本宫这次,倒是要谢谢百越?”她略微坐直身子,“不妨暗中派人与他们接触一下。”
太史殊急道:“百越族人,蛮夷之辈,他们就是一群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武梦微笑说道:“白眼狼也有白眼狼的用处,给我们争取一些喘息的时间,也就够了。”
太史殊皱了皱眉,点头说道:“下臣明白。”
武梦在纱帘之后挥了挥手,“说说其他的吧,薛家如今是什么态度?”
太史殊冷笑说道:“薛荣华还能是什么态度,见势不妙,自然是俯首称臣。”
武梦也是冷笑,“就这么简单?”
太史殊这才收起脸上轻蔑,沉声说道:“薛荣华自然不会这么简单,他自愿进入昌隆为质。”
武梦同样收起冷笑,追问道:“孤身一人?”
太史殊摇了摇头,“拖家带口。”
武梦闻言沉默,许久只为才吐出一句话来,“二位,觉得此事应该怎么看待?”
太史殊应该是已经打过了腹稿,接口便回答道:“薛荣华来王都,绝对是别有所图谋。但是他以清君侧为借口起兵,现在更是主动低头,做足了姿态,我们实在是不好拒绝他。”
孟然之也点头说道:“如今燕国的国力,已经经不起折腾,若是与薛家开战,只会让别人渔翁得利。”
武梦再次沉默。她用食指敲打着软垫握把,十声过后,她微笑说道:“那便让他来吧。他若是想要在本宫眼皮子底下翻出浪花来,咱们便斗上一斗。”
既然武梦做了决定,孟然之与太史殊自然没有异议。
商定了薛荣华的事情,太史殊便继续说着其他问题,“狄国大都经过金狼门之变,如果不出意外,赤娜已经确定登基为王。”
武梦敲了敲额头,“备一份大礼,等赤娜确定登记之日送去,以本宫个人的名义。”
太史殊应声记下,随后继续说道:“冀国吕玲玲登基为王,应该也无阻碍。”
武梦挑了挑眉,“同样备一份大礼送去,以燕国名义。”
狄国与冀国之间的区分,倒不是在于礼物大小,而是在于名分。这些细节,太史殊自然是处理得清楚。不过他还是建言说道:“处理这些事情,下臣建议等白润回来,交由他会更为妥当。”
“善。”武梦点了点头,随后又问道:“齐国的情况如何。”
太史殊苦笑摇头,“七侯争霸,乱成一团。”
武梦挑了挑眉,“那不妨再乱一些。”
太史殊微笑应下,“下臣明白。”说完这话,太史殊又看了一眼书中玉牌,上面写着另外一些琐碎事情,“剩下一些,就是武慎,薛富贵等等功臣的安置奖赏问题。”
武梦似是有些累了,她重新扭头望向窗外,“这些事情,也等白润回来了,让他一起处理吧,最后让本宫过目就好。”她随意挥了挥手,“本宫有些乏了。”
这便是明确的逐客之意,孟然之与太史殊怎会听不明白。
太史殊拱手行礼之后,便准备离开。而孟然之却没有挪动脚步。太史殊看了孟然之一眼,最后还是先行退了出去。
孟然之等到太史殊离去,这才拱手说道:“下臣有一请求。”
武梦回头望来,“孟哥有什么就说吧,我们也不是外人。”
孟然之脸上并没有笑意,正色说道:“下官请辞,愿回北境孟家祖地,做一逍遥散人。”
武梦一惊,整个人坐姿身子,“孟哥怎么突然会有这个想法,现在我们刚刚收复大权,正是百废待兴的时候,你怎么会……”
孟然之无奈一笑,“我若是留下来,或许只会带来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武梦站起身来,走到纱帘之后,“孟哥,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就是你的身份,我可以向你保证,绝不会因此为难于你。若是这么做了,我又和那些暴君有什么区别?”
“我知道公主并不是这种人。不过……”孟然之长叹一声,“我实在是不想因为我的身份,给你带来更多麻烦。”
武梦掀开纱帘,怒喝道:“谁敢!”
孟然之苦笑说道:“你我都不是孩子了,又何必说这些气话。”
武梦咬住嘴唇,无声沉默。
孟然之拱了拱手,“等这里稳定下来,下臣就会正式提出辞官,还望……还望公主恩准。”
武梦闭起双眼,转身回了纱帘之后,并不出声答应。
孟然之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可他又停了下来,回身说道:“还有一事,关于公主的子嗣。”
武梦浑身一颤。
孟然之透过纱帘,穿过窗洞,看着窗外飘雪,“你我都知道,你如今是王属于庙堂,而他是侠属于江湖。”
武梦双手紧握,扭头望向案上成双酒杯。
孟然之叹了口气,“其实,不妨给薛富贵一个机会,于你于燕国,都是一件好事。”
武梦背对着孟然之,一个字也不曾回答。
孟然之最后拱了拱手,转身径直离去。
偌大房中,只剩下武梦一人。
她在原地呆立了许久,随后缓缓走到软塌之上坐下。
窗外飞雪飘了进来,将窗台染上白霜。
武梦低头看着案上酒壶,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她似是心中有感,扭头望向窗外,却见到林火正站在雪中。
他那一身白衣满是皱褶泥泞,发髻散乱,还有深陷眼眶,凌乱胡渣,整个人就像是老了十岁。
武梦抓住双手猛然站起身来,快步行到窗边,“林火,你这是怎么了?”
林火低着头,一言不发。
武梦顾不得窗外大雪,翻身出了窗外,飞奔到林火身边,将他身子扶住,“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是不是受伤了?要不要紧?”
林火将武梦手臂按住,面无表情地说道:“红袍儿……死了……”
明明听到山师阴的死讯,武梦应该感到高兴,可是这话从此时的林火口中说出,武梦只觉得分外酸楚。
她不自觉湿了眼角,偷偷抬手抹去。她回头望向屋内,那案上酒杯,终是咬了咬牙,“没事,还有我在。我给你暖了一壶酒,你说,我听。”
林火木然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偎相依,走入房中。
武梦扶着林火坐下,为他倒了一杯酒,随后就去关窗。只是在关窗之时,她回头偷看林火,正见到林火将酒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杯喝干,林火又为自己斟酒。
武梦不知为何面色一红,这才将窗紧闭。
一夜,林火不曾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