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夜修整,林火很快便投入与许言舞的交流中去。交流的主题,自然是敲定那些北伐细节。只是这谈论的方式,让林火有些尴尬。
具体事宜有武梦与葵婆详谈,而林火这是负责……负责陪许言舞看书。
这算是什么安排?
林火此时就在芙蓉楼最顶层,也就是昨夜他和艳绝一方相见之处。他手中捧着书本,背靠雕窗,而艳绝一方倚靠着窗框,便坐在窗沿之上。她一腿伸直,另一条腿蜷起,手中拿着另外一本书津津有味地看着。
只是两人之间气氛,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
这层阁楼之中,只有林火与艳绝一方孤男孤女。而葵婆与武梦便在两人下层楼中商讨正事。当然了,当初叫林火上个楼的时候,艳绝一方也说是正事。
陪着看书也算是正事?
林火虽然看着眼前书页,但是怎么都静不下心来看书。他手中那本书为《西蜀地域志》,说的便是蜀国境内那些名山峻岭,应当可以算得上是一篇游记。一般从这种地域性的游记里,有经验的将领便能够总结出地形变化。
作为一个老练的猎人,林火自然能够通过这本书勾画出不少说过地区地图大略,偏偏看着这么一上午的书,林火就连一座山的名字都没记住。
他想去观察许言舞脸色,可他已经打定主意,就算许言舞不知道两人辈分,他自己也要守住姐弟礼仪。原本就算是两人相认了身份,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偏偏这种时候,就连对视都会令人感到尴尬。
这算是什么事儿?
林火在自己心中发出第三次感叹,更是不自觉地摇头苦笑。
却听到身后艳绝一方开口说道:“不喜欢?”
喜欢?
林火急忙回过头去,结结巴巴地说道:“不喜欢?也不是不喜欢,不对,也不是喜欢。”
艳绝一方瞥了一眼林火手中书本,“这本《西蜀地域志》我在六岁时候便已经读完,写得还算有趣,却没想到你不喜欢。”
原来是在说书啊。
林火看了眼怀中书本,心中稍定,悄悄松了口气。他索性将书本合了起来,岔开话题道:“也不知道武梦与葵婆前辈谈得怎么样了。”
艳绝一方垂下头,继续看着自己怀中书本,“事情交给葵婆,我总是放心的。还是你对你那位公主并不放心?”
林火摇头苦笑,没有接嘴回应。
他倒是有些好奇艳绝一方在看什么书,便瞥向许言舞手中书册,正见到书封上写了《蜀地文物考》。原来许言舞喜欢看这方面的书籍?
林火不禁在心中笑了起来,怎么像是个老人家的兴趣?
但是很快林火又发现了不对之处,许言舞拿书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她只用指尖搭住书册边沿,两个拇指略显靠里。
就在林火疑惑只是,却见到艳绝一方手掌一抖,一本小册子从《蜀地文物考》中滑落下来。
“啪嗒”一声落在地上,正巧摔得合起书页。
林火低头去看,正见到书封上写着《石头记》。
许言舞与林火谁都没有说话。
不知过去多久,许言舞方才弯下腰,将地上那本《石头记》拾了起来,“这书是故事,也是史。不同人看来就有不同的内容,是经易,是人伦,是缠绵,是反抗,也是宫闱秘事。”
许言舞说得一本正经。
林火便绷着面孔,同样一本正经地听着。
只是将这话说完,许言舞还是将两本书全都合了起来,“想笑就笑吧。”大有认命之意。回归天人境界,艳绝一方倒是越来越像是个“人”了。
林火抿住嘴唇,最后还是忍了下来。他向来不是一个会特意让姑娘难堪的人,于是便将话头转了出去,“对了,也不知道龙耳师姐她们,言舞先……阁主准备怎么安排?”
艳绝一方望向窗外,淡淡说道:“一个人的选择,从来都是在自己手中。”
林火顺着她目光去望,便能见到不远处一间别院,那里便是昌意师兄歇息所在。
昨夜昌意师兄毅然破誓,正面与山鬼军相抗,不仅是救下了龙耳的性命,更是为后来艳绝一方回归天人争取了时间。
只不过破誓之后,整个人便会虚脱,自身功力更是降到修炼止息之前,所受打击不可谓不大。
就在别院之中,昌意双目紧闭,正静静卧在床上。而在他床边坐着的,不是他人,正是龙耳。
她昨夜同样受伤不轻,最后差点同样用出破誓一击。幸好在最后关头,烟云将她击晕,才保住了她一身修为。
龙耳身上还算是外伤,她醒来之后,便守在昌意身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她身后门扉开启,烟云拎着食盒推门进来。
龙耳并未回头。
烟云便将食盒放在桌上,又掀开盒子,将盒中一道道小菜端上桌面,“姐姐,吃些东西吧。”
龙耳回过头来,朝烟云点了点头。随后她目光瞥向门扉方向,正见到门外有一名橙衣外加五名黄衣守着。
以她们如今戴罪之身,自然是少不了监视之人。
龙耳并未在意那些人,她朝烟云点完头后,再次将目光聚在昌意身上。
烟云在龙耳身后欲言又止,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姐姐,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一直跟着你。”
她的话语,并未等到龙耳回应。烟云咬了咬下唇,“姐姐,那我就不打扰你了。”说罢,她便转身离开房间,就要顺手将门扉合上。
龙耳便在此时开口说道:“烟云,我决定留在花晨阁,做下一任葵婆。”
烟云浑身一僵,动作立即停了下来,焦急出口,“姐姐,若是要做葵婆,那此生都不能离开花晨阁,更不能嫁人生子,这……这条路,不能回头啊。”
别说烟云,就连门外守卫的花晨阁门人,都是面露诧异。
龙耳就像是没有听到烟云惊呼,更不在乎他人目光。她只是看着昌意睡脸,“我和他终究是不同的。他废了一身止息,却也活得新生,可我欠的越来越多,想要忘记的永远都忘不了。他属于未来,可我属于过去。”
难得一见的,龙耳叹了口气,“终老花晨阁,或许对我来说,才是最好的选择。”
烟云双唇打颤,“姐姐……”
“烟云啊。”龙耳继续说道:“趁着这次机会,你便跟着林火,一起离开花晨阁,去北伐吧。”
“什么?”烟云大惊,急切说道:“烟云绝不离开姐姐。”
龙耳依旧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国有左徒明,楚国有曹尚宥,我们蜀国,不,我们花晨阁,可不能落于人后。你只有离开了我,才不会浪费这一身才华。”
烟云眼泪都在眼眶之中打转,“我不要,烟云不要离开姐姐。”
龙耳不为所动,甚至没有好言相劝,“你去吧。”
“姐姐。”烟云哭出声来。
龙耳却是一挥衣袖,门扉上便传出一股巨力,将烟云撞出屋外,同时门扉紧闭。
烟云依靠在门扉之上,泣不成声。
而与此同时,龙江北岸,一处瀑布悬台。
台下龙江澎湃汹涌,宛若巨龙腾挪怒吼。
一骑急奔而来,人立于高台子上,宛若将龙江踩在脚下。马上之人,真是锦衣黑巾孟然之。他将胯下骏马控住,望着眼前壮丽美景,朗声呼道:“好一个大江东去!好一个乱石穿空,惊涛拍岸!”
另外两人,只慢了他半个身位。
其中一人,自然是孟纯。
另外一人,一身黑袍,生得比之姑娘还要俊俏几分,可惜额角有一“犬”字,将那俊俏面庞毁得一干二净。这人,除了山师阴还能有谁。
他同样望向龙江,口中轻声说道:“浪打粮丰,今年应该会有一个好收成。”
孟然之回头看他,低声叹息,“可惜战事一起,百姓又要遭殃。”
山师阴冷冷一笑,“战事一起,遭殃的,又何止百姓。战场之上,什么意外都会发生。”
孟然之眯起双眼,回头与山师阴对视,“这你说的倒是没错,什么的意外,都会发生。”
一句意外,在两人之间,却是意味深长。
番外 岁月如歌
花晨阁中,人人皆知葵婆,然而葵婆却有许多名。这不是一个名字,而是一个称号。
葵婆这一称号,象征着花晨阁中,除阁主之外最大的权利。更多时候,葵婆便是花晨阁真正的掌权人。
可这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职位,却不是人人都像去做。毕竟一旦成为葵婆,便意味着要将一生奉献给花晨阁,不得相夫,不得生子,更是连蜀国大地都不能离开半步。
葵婆是一种荣耀,也是一份束缚。她是花晨阁的大管家,至死方休。
章惜缘还在豆蔻年华之时,从未想过未来有一天,她会成为葵婆去辅佐下一代的艳绝一方。在她那个年纪,她唯一的烦恼,便是何时才能够嫁给阁中唯一的男子,那个叫做许歌的坏人。
那坏人可不得了,是花晨阁阁主的儿子,也是这么多年来,花晨阁阁主产下的第一位男婴。
要说他为何是个坏人?
整天泡在女人堆里,又长了一副好皮囊,这般招蜂引蝶,可不就是个坏人?
在这天府城中,花晨阁里,章惜缘最喜欢的地方,便是靠近南门的明镜湖。那湖成为明镜,每到日头升高,粼粼波光晃得整个湖面如同银镜一般。
章惜缘常常被那光亮恍惚了眼睛,别人总嫌这里日光太晒,可她偏偏喜欢这种感觉,在那朦胧之间失神,便能放空自己,胡思乱想许许多多事情。又或者,她只是纯粹晒不黑吧。
这天便如往常一样,章惜缘在午饭过后,行到那明镜湖边,又在同一块石头上坐下,撑着下巴,望着明晃晃的湖面。
思绪,便随着波纹一荡一漂,不知驶向何处。
当初是怎么与许歌相识的呢?章惜缘又一次回想到了那次相遇。
那是在一场鹅毛大雪之后,流浪汉与孩子,总会在那种日子里冻死许多,富庶如天府城也是如此。而那时候,章惜缘便是那些侥幸没有冻死的孩子中幸运者之一。
小时候的章惜缘,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寻找一日三餐已经够她用尽全力,哪里还有力气做那些无用之事?
当大雪掩埋生机之后,章惜缘便和许多流浪者一样,从一个个角落里算了出来,瑟瑟发抖,却又庆幸自己又活了下来。而且这一次,还能再活上一阵子。
因为每次大雪过后,便有人出来布粥施舍。他们或许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时善念,以至于在未来可以用“乐善好施”四字为自己墓碑上增色。但是这些食物,对流浪者来说,便是生命。
章惜缘运气不错,她不过是靠着墙角稍稍喘气,便有一位妇人手里牵着一个男孩儿行了过来。他们身后,还跟着几名漂亮姑娘,像是奴仆的样子。她们手中带着不少笼屉,冰天雪地中,隐约能够见到蒸汽萦绕。
若说实话,章惜缘原本并不在乎来人究竟是谁,更不在乎来人是高是爱,是瘦是胖,她在乎的,只有那人手中拎着的里,有没有足够食物。
但是这一次,章惜缘第一时间没有望向食物,却是将目光落在那男孩身上。他便像是个精雕细琢的瓷娃娃,就连姑娘也会嫉妒半天。
以至于一直除了活下去,不关心其他事情的章惜缘,小心翼翼地听着那妇人与男孩的对话。
“妈,这些人都好可怜啊。”小男孩扯着母亲的衣角,“我们家里这么大,把他们救回家里吧。”
那妇人却是轻声说道:“我儿心善,却不知道我们今天能救这十数人,明天能救百人,可未来难道我们要将所有人全都救到家里?”
小男孩似懂非懂,“妈,难道我们就要见死不救吗?”
妇人慈爱地摸着男孩儿脑袋,“不是不救,而是你未来要学的,不仅仅是救这眼前十数人,而是整个蜀国人民,是天下百姓。若是你能使得天下人安居乐业,能使国家富足,这普天之下,还有谁愿意去当乞丐?”
小男孩听得更加迷糊,但是他还是拍着小小胸膛保证下来,“妈妈你放心,我未来一定要做能救天下人的大侠!”
妇人继续摸着男孩儿脑袋,唇泛笑意。
正说着话,婢女们打开笼屉分发热腾腾的包子。她们袖口绣着一朵花儿,章惜缘那时并不认得,只知道见到那花儿,所有流浪汉都井然有序地排着队。
流浪汉没有如同往常一眼一拥而上,更没有挣钱妇人分发的包子,可这不代表他们会放过身边同样的流浪之人。
章惜缘还是孩子,她刚到手的包子,还没来得及咬上一口,便被另外一个孩子抢了过去。章惜缘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和那孩子动起手来,最后伤痕累累地抢回了自己的包子。
再后来,她便被小男孩儿相中。相中她的原因,令人啼笑皆非。
只因为小男孩觉得章惜缘打起架来异常凶悍,有章惜缘陪在身边,他身边那些大姐姐们可就不敢随便欺负他了。
一个包子,一场架,章惜缘的人生彻底改变。
她也知道了那个小男孩的名字——许歌。
她还知道了她们来自何处——花晨阁。
章惜缘成了许歌最亲近的玩伴。
想到这里,章惜缘望着明镜湖,不由泛起笑意。便才此时,突然有一块石头打着水漂扎入湖中,一路飞驰,将这明镜击碎,也将章惜缘的回忆击碎。
她叹了口气,不回头,她便知道身后那是何人。
许歌拾起脚边另外一块石片,一甩胳膊,石片打漂出去。他叹着气,蹲在章惜缘身边,“我妈又在给我张罗婚事。”
章惜缘面色一僵,淡淡说道:“又是哪家姑娘这么倒霉?”
许歌却未回应。
章惜缘扭头看他,正撞上许歌目光。
“是你。”
章惜缘面色骤然发红,脑中一片空白。随后许歌说的那些牢骚,她全都没有听得真切,只听到许歌最后问了她一句,“我妈真是乱弹琴,我们怎么可能,我们这种兄弟情深,你也不愿意啊,是不是?”
兄弟情深?
章惜缘看着许歌勾住她肩膀的手臂,挤出一丝苦笑,“是啊,我才不愿意呢,哪家姑娘倒霉催的,才要嫁给你啊。”
最后。
许歌趁夜逃离了花晨阁。
他说他还没看过外面的天下,怎么能一生困守在这天府城中?他说他要踏遍天下每一寸土地,成那造福天下的大侠!
他与章惜缘说了许多未来的计划,可这些计划中,全都没有她。
许歌走了,章惜缘在明镜湖边送他。
两人,变一人。
章惜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答应下来,或许是因为,许歌便是属于外面的天下,而她章惜缘永远属于这座“围城”。
或许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章惜缘安慰自己。
或许等他玩累了,野够了,就会想起回家。那时候,她就在家里等他。
多少年后,他回来又再离开,最后杳无音讯。
而花晨阁也没了那个叫做章惜缘的姑娘,有了一个新的葵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