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透纱入,落于阁楼,洒在两人身上,光影朦胧。
一身青衣,一位老叟,端坐棋局两面。棋盘之上,黑白两子若即若离,暧昧不清。
大胥先生用食指与中指夹起一颗白子,双面圆润。
“哒。”
白子落,黑子杀却一块。
左徒先生面不改色,夹起黑子,“昨夜我上星辰峰,夜观星象。发现帝星黯淡。”
大胥先生捧起膝边清茶,不置可否。
左徒先生微微皱眉,手中黑子悬而未落,“我非怪你答应武睿,将他女儿接到九霄学习。只是,你明知那两个孩子……”
“身份悬殊,国仇家恨,我都知道。”大胥先生放下茶杯,将左徒贤轻轻打断,“可我九霄原就是世外之所。他们既已下山,那就再非我门人。况且那姑娘自取‘南柯’。这道理,还不明白?”
左徒先生叹了口气,望向窗外飘雪,“人自古来,难离贪嗔痴三垢,脱不得酸甘苦辛咸。她自称‘南柯’,便成了真的‘南柯’?可惜,南柯梦,离烦忧。梦,终究是梦。”
黑子落盘,自毁长城一片。
地不同,却在一片天下,岳山亦在雪中。
卧龙窟外,山师云听着洞内惊呼,嘴角扬起笑意。手被缚在身后,却暗暗搓着指尖粉末,“小红袍啊小红袍。”
窟中,山师阴见到林火刺杀武睿,也是脸色一变。他再看林火呆滞模样,皱眉凝思。
却看到南柯朝武睿奔去。
林火见到南柯,满脸惊慌失措,正欲开口解释,却被红氅一把推开。
“父王。”红氅伏在武睿身上,伸手想要拔出千磨,却又担心拔剑让流血更快,只能跪在武睿身边,用双手按住伤口附近。
可惜,于事无补。
鲜血泊泊而出,染红南柯白皙十指,又沾染在红氅之上,分不清是血是艳。
林火从未见过南柯如此失态模样。鬓角散乱,满面泪痕,“快叫御医!不!叫谁都好!谁快来救救我父王。”
武睿尚未断气,却艰难摇头,“梦儿。”他抬起手来,想要抚摸红氅脸颊,却力有不逮。
南柯赶紧握住武睿手掌,顾不上掌心血污,将那冰凉手掌,按在脸上,“父王,梦儿在这,梦儿哪里都不去。”
“不去就好……”武睿嘴角含笑,脸色越发灰暗,“一年不见,梦儿真是越来越像你娘亲……”
南柯双手颤抖,语带哽咽,“父王,别说话了,等你好了,梦儿常伴膝边,你随时想见梦儿,梦儿就……”
武睿摸索着南柯脸颊,“孤将你和莫儿,一个送到九霄,一个送到岳山。孤只希望你能在九霄那世外桃源,过些平静日子,你又……你又何必赶来。”
他似是在与红氅说话,可双眼无神,又似在自言自语,“等孤治好了这万里江山,再接你回来,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嫁得风风光光……咳咳咳咳……可惜……可惜孤看不到了……”
“不会的。”红氅拽紧武睿手掌,“父王还要送梦儿上花轿,还要看着梦儿生儿育女……”
武睿摇了摇头。
“你出嫁的那个冬天会很冷吧……”武睿缓缓阖眼,“也不知哪个混小子,要把我的小棉袄穿走……我去见你母后……两个人用……用膳……可是寂寞的紧……”
眼帘,盖上光亮。
眼泪,划过脸颊。
燕王武睿,未至不惑,一生所求振兴大燕,临死之际,独念儿女情长。
南柯浑身一颤,看着武睿安详“睡脸”。
眼泪也收了,徒留泪痕留于面上。南柯就像是披着红氅的木偶,失了魂魄,呆呆跪在地上。
林火看着南柯这副模样,只觉心中滴血,他想要去抱住红氅,可以低头,便见到满手鲜血。
那是武睿的血,和他胸膛创口,同源同根。
这脚步,怎么都迈不出去了。
“南柯姑娘……”林火艰难张嘴,“我……我方才也不知发生了什么……突然闻到一股异香,就……就……”
林火说不下去,南柯不为所动。
两人之间,沉默无语。
而听到异香二字,山师阴猛然抬头。他伸手摸向肩膀,指尖擦过些许粉末。
方才,谁曾摸过山师阴肩头?
山师阴骤然捏紧双拳,转身离窟而去。枫叔紧随其后。
花袍见他们急促模样,暗自皱眉。
吕烽从未见过如此变故,低声询问,“酒鬼,我们该怎么办?”
花袍摇了摇头,又对书呆说道:“昭平你去门口拦着,若是独孤孝整顿兵马完毕,不能让他立刻进来。这件事情……实在棘手。不过我更担心的……”姜杉望着林火背影,“还是那个傻子。”
林火终是按耐不住心中纠结,上前一步。
南柯出声,“不要过来。”冷若寒霜。
林火脚步一顿,“南柯……我……”
南柯望着武睿尸首,面色惨白,“我叫你不要过来。”
林火咬住牙关,伸手去扶南柯肩膀,“你听我解释……”
“不要碰我!”南柯突然长身而起,拔出武睿胸口千磨,将剑尖指向林火,“你还要解释什么?你可还记得,自己答应过我什么?可我亲眼见到,你一剑捅死了我父王,你还能解释什么?”
林火闭口无言,径直向前两步,任由千磨剑尖顶住胸膛,“我无话可说,你若恨我,就一剑杀了我。”
南柯听闻此言,厉声疾呼,“你以为我下不去手?”
林火不再说话,张开双臂,闭起双眼。
剑尖刺破胸膛。
南柯咬住下唇,直至咬出血来。
最终。
她将千磨掷在地上,暗自垂泪。
林火叹了口气,拾起地上千磨,就要去抱南柯,却被南柯一步退开。
“你走吧。”南柯扭头说道。
林火愕然,“我们……”
“我们……还能怎样?”南柯解下腕上红绳,窟中铃声叮当,她将铃铛掷还林火。
红绳铃铛,在空中画着弧儿,落到林火脚边。
林火看着红绳,失魂落魄。
“我是一国公主,而你与我杀父之仇……南柯一梦……”南柯背过身去,“也到了梦醒时分。”
林火捏紧千磨,浑身战栗,他咬紧牙关,“你管那些叫梦,难道那些日子,星海相拥,黑夜烟火在你眼中,全部不过是美梦一场?南柯姑……”
“林少侠。”红氅留给林火,一个决然背影,“我是燕国公主,武梦。”
听闻此言,林火如同流干水的皮囊,萎靡下去,又像是身遭雷击,不知身在何处。
过去一刻,又似是过去永恒,
林火终是面如死灰,摇摇晃晃,拾起脚边红绳,将她塞入怀中。
他望着武梦背影,心口难开。
姜杉叹了口气,缓缓走了过来,抱住林火肩膀,“走吧。”
林火浑浑噩噩,跟着姜杉朝窟外走去。
却未曾见到,背对武梦,亦是泪流满面。
窟外,山师阴一拳将山师云抡倒在地,“你做了什么?”
山师云扑在地上,嘴角溢血,却喜上眉梢,“我只是将摄魂膏抹在箭头上,伤了林火。又将毒引,拍在你身上。”
“摄魂膏?”山师阴略微皱眉,“那东西力道根本不够!早就被父亲停下了研制!”
“我们是商人。要物尽其用。”山师云咧嘴微笑,“若常人抹着,最多心虚发汗,自然无用。可经历今日之事,谁又是精力充沛?更别说林火,根本就是虚弱至极。哪怕这丁点药效,也能扭转乾坤。”
“红袍儿啊红袍儿。”山师云索性坐在地上,“这一年时光,涨了学识,却松了心弦。须知一事不谨,即贻四海之忧。”
“一念不慎,即贻百年之患。”山师阴咬牙切齿,接上后一句话。
“乖侄儿。”山师云勾起嘴角,“山师家,才是你的归宿。”
红袍儿皱眉无言。
就在此时,他见到独孤孝朝石窟走去。他脑中立刻反应,不能让独孤孝见到窟中之事。还没等他上前,章昭平已将小将军拦下。
两人一番拉扯,姜杉领着林火与吕烽,走出窟外。
林火脸色差至极点。原因?红袍儿自然心知肚明。
独孤孝看了林火两眼,径直踏入窟中。
姜杉急忙拽着林火,朝外狂奔。
却看到独孤孝迅速奔出窟外,放声号令,“将他们统统拿下!”
四周兵甲先是一愣,随后立即朝林火涌去。
山师阴心中大急,就要上前,却听到背后乌云叔冷言冷语,“山师家,可未曾教过你当送死的傻瓜。”
红袍儿脚步停顿。
“只有活着,才有转机,哪怕胯下之辱,也需隐忍。”山师云冷冷说道:“况且你别忘了,让林火丧失理智的药引,就是由你带入。”
山师阴回过头来,对着乌云叔怒目凝视。
可他却也想到结局,即便他冲出去,又能如何?吕烽脱力,林火伤重,姜杉手无缚鸡之力,书呆不过二流高手,再加他一个。
他们就能突围而出?
若如此不行,还有什么办法?
山师阴心眼急转,他立即想到小石头的狂暴能力,或许还有翻盘希望。扭头去望,正见到洞窟门口,怀智和尚死死拉住石磊,不让石磊出声外奔。
小石头,也指望不上。
山师阴心头黯然。
聪明人,总是计较太多。
独孤孝手下两千人,虽是战损数百,千人看管降兵,仍有数百人将林火几人团团围住。
纪律所率江湖豪侠,突见此变故,皆是茫然无措。
难道真的回天乏力?
就在此时。
山坡之上,传来奔雷蹄音!
众人抬头去望,竟然见到百余战马,从一处缓坡急冲而下。说是缓坡,也只是相对其余峭壁而言,一个不慎,必定是马死人亡。可那些骑手,面上全无惧色。
掌上有刀,胯下有马,马贼,横行天下!
马蹄卷起雪屑,如同一条银龙,滚坡而下。
为首那汉,不扶缰绳,右臂袖口乱舞,左臂高举钢刀,暴烈呼喝,盖过蹄音!
“李虎在此!谁!敢!伤!我!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