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动弹不得。
四周漆黑一片。
甚至那黑,将光线全部吞没。
没有点滴声响。
这静,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
而那心跳声越来越慢,越来越轻,越来越弱。
最终,连那跳动都停滞下来。
林火身子一轻。
面前,却突然出现一扇巨门。
青铜为底,覆着青苔,锈迹斑斑。
古朴,肃穆。
那青苔发出光来,幽幽蓝光,见着门中央有两把圆环。
一股莫名的声音,在林火脑海中回响,“拉开它,拉开这扇门,便能完成你的誓言。”
林火伸出双手,握上圆环,入手冰凉。
门上泛着淡淡霉味。
迟疑了片刻,林火拉动门环。
凉气,从门缝里吹出,散着淡淡白雾。
隐约间能见着一人模样。
满头青丝,一身白袍。
“师傅!”林火叫出声来,那声音却空空荡荡,漂浮不定。
柳凤泊正在门后,拎着酒坛,缓缓灌酒。
他瞥了林火一眼,挑起熟悉的微笑,那笑必定迷了不少姑娘。
林火心神激动,就要跨进门内,却被柳凤泊顶住肩头,“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肩头传来一股巨力!
林火倒飞而去。
心跳声急促响亮。
背后出现一丝亮光,林火被那光点吸引,越飞越远。
铜门缓缓闭合,门缝间,见着柳凤泊白袍飘荡。
亿万灰影扑面而来。
柳凤泊喝干怀中酒,掷碎酒坛,扬手便是一把长剑。
剑气如霜,白袍千臂,再次猖狂大笑!
铜门紧闭,笑声断绝。
林火不知道,那灰影是什么。
但他听着那笑声,也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最终,在笑声中,被吸入白芒。
林火睁开双眼,眼前是陌生的床顶。
周围弥散檀木香气,却又被刺鼻的药味掩盖。
这里是哪里?
林火想要挪动身子,稍一动弹,便疼出一身冷汗。
痛楚,让他彻底清醒。
他这才发现,自己浑身上下裹满了白布,洁净如新,显然是有人照料。
只是,弄不明白这里是哪儿,林火绝不会安心。
他强撑着坐起身来,腹上创口隐隐渗血,可他管不上这些。
嘴唇干涸开裂,桌上有水,可他并不准备去碰。
老爷子说过,小心驶得万年船。
身处陌生之地,一饮一食皆需谨慎。
林火赤足踏在地上,底边发热,显然是铺了火道。
能用得上火道,不会是一般人家。
林火想要站直身子,脚下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幸好他及时抓住床架。
指甲磕进紫褐木里,露出内里红褐。
竟是一套名贵的檀香紫檀。
林火早年在龙兴,也学过木匠,对这些名贵木料,还算是有些认识。
能拥有成套紫檀家具,这一家之主到底是谁?
林火从架上取下外袍,随意裹在身上。
环顾房内,却见不到三样东西。
李虎的纸条,山师阴的玉佩,柳凤泊的剑。
心中焦急,林火蹒跚迈步,奋力拉开房门。
落入眼中的,是漫天黄纸,满院白绸。
院里躺着两口棺材,棺木前跪有一人,那人的身子,佝偻得如同虾米。
棺木里躺着谁?
林火隐隐有些预感。
他赤足迈出门外,青石未干,触足生凉。
可他却无法停下脚步。
就这样,走到了棺木之前。
站在跪着那人身后。
林火这才看清,跪着那人的样貌,竟然和武睿有七八分相像。
不过,这人比武睿老了不少,胡子拉碴,发丝也是半白。
他穿着一身黑衣,扬起一手黄纸,盯着片片纷飞,面色憔悴。
林火有些踌躇,一时间不知该怎么称呼。
谁知这人,倒是先开了口。
“那年腊月寒冬,我亲手从稳婆手里,接过了肉团一般的桐儿。红中透紫的她双手握拳乱舞,不顾一切地哇哇大哭,脸皱得像是陈皮。但在我眼里,就是上天赐给我的宝贝。”
林火一愣,这位老人,居然是凤栖郡主的父亲,武慎!
这里是慎公子府?
武慎却似没在意林火,只是自顾自地说个不停。
“她躺在我臂弯里,整天哭闹个不停,还爱抓我的胡子。”武慎笑了笑,像是想起了从前那天,“可我愿意抱她在怀,整夜整宿不睡,为她轻哼诗乐,为她撵上被角。”
“你知道吗?”武慎转过头来,看着林火,满眼血丝,“一个女娃娃家,听着婉约歌儿就哭,倒是喜欢听些关边杀伐。”
“百套甲,千套甲。
槊折剑断血沙轧,醉舞泪痕挂。
号角亮,号角哑。
巾帻马逝涕犹下,万里乱坟纳。”
林火突然有些心酸,想起了老爷子为他唱的歌谣,时至今日,余音绕耳。
武慎抓起一把黄纸,抛进火盆,“一天天,一年年。多年来第一次喝醉,就因她叫了我一声爹爹。我推了酒宴,推了诗会,就为了早些回家,看看她的小脸。她学会骑马那天,我激动得一夜无眠。”
“最开心的,不是见她飞上枝头,而是慢慢陪她长大。”
“而她出落得亭亭玉立的那一天,我却放不开手。”
林火见着武慎握紧黄纸,双手微颤。
“其实白袍小子还不错,看得出他的真心。可我不能看着他拐走我的乖女儿,剜去我的心头肉。”
武慎湿了眼眶,将黄纸洒向天空,“到头来,我还是丢了我的桐儿。”
“你说!”武慎突然抓住林火的手腕,用力极重,勒出白痕,“我算什么父亲?”
“阻了女儿与心爱之人。”
“应了武睿出塞和亲。”
“最后,就连一场像样的祭祀都不能办!”
“我算什么父亲?我算什么爹爹?我算什么?”
泪烫心怀,黄纸戚戚。
林火无法接话。
武慎却松开了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来,将最后那些黄纸,丢入火中,“走吧,带他们走吧,去他们相约的地方。”
他转过身去,慢慢走向院外。
林火看着武慎的落寞背影,深深叹了口气。
他知道,应该将他们葬在哪里。
冻雨初过,天寒地冻。
林火突然觉得有些冷了,他裹紧外袍,哈了口气。
八个家丁鱼贯而入,他们手里捧着锦帽,貂裘,棉靴,玉佩,千磨剑,还有那张纸条。
林火眼前一亮,先是拿了字条。
只是淋了一场大雨,纸上小字辨识不轻,成了或大或小的墨点,但他还是将字条贴身放好。
他又取了玉佩,放在内侧口袋,随后打量起衣衫来。
他知道是给他准备的东西。
毕竟一场厮杀,原本身上的旧衣必定是不能穿了。
他穿衣戴帽,不时疼得吸口冷气,家丁想要帮忙,被他挥手拒绝。
穿戴完毕,这貂裘穿在身上,总觉得扎得慌,不过确实暖和。
但,直到接过千磨剑,林火这颗心才算是沉了下来。
不知谁给千磨配了剑鞘,鞘口铁木,坚实耐磨。鞘身椆木,轻便耐用。剑镖铁桦,最是坚硬。
千磨剑柄,原就是木料,配上剑鞘,浑然天成。
剑鞘侧身戴一剑环,林火将它系上腰带。
那边,家丁已经为两副棺木,悬上了系绳,备好了铁锹。
林火摸着棺身,低声叹道,“走吧。”
家丁带路,林火跟随,慎公子府不小,走了许久,才出了府门。
林火这才发现,原来他们已经离了王城。
面前便是一条西江,已是冰冻。
江对面便是一排青松,雨凝冰坠。
唯独一棵落尽芳华,光秃秃地立着,那是一棵桃花树。
就是那棵桃花树。
家丁解释,这是慎公子府别院,大小姐不爱王都束缚。
说到大小姐,家丁脸上同时暗淡。
林火没有说话,稍显踉跄地朝前走着。
他面朝那棵桃花树,笔直朝前,不走石桥,从冰封的将面上蹒跚而过。
家丁面面相觑,竟然抬着棺木跟了上去。
脚下冰层是否结实?
林火并不在意,他只是望着那棵桃花树,挪动脚步。
寒风扬起他的衣袂,却阻不了他的脚步。
冰面不时传出“咔嚓”声响,家丁面色变幻不停,幸亏是一路平安。
到了对岸,才发现那棵桃花树,很是健硕,明年定能花开满树。
可,花开为谁?
无人可赏。
家丁放下棺木,寻到树下就要动土。
林火摇了摇手,从他们手中接过铁锹。
他答应柳凤泊的,亲自为他收尸。
第一锹入土,冻土难动,虎口发麻,林火震得手颤。
另一双手,也在颤抖,不是在寒风里,是在大将军府。
人熊董蛮武,官至司马。
他却爱别人叫他大将军,府邸也挂大将军匾额。
府内一切从简,说不上简朴,根本可说简陋。
府中只他一人,二十亲兵,还有个白发管家。
这不像是府邸,倒像是一处临时军帐。
今天,军帐里来了客人,那是一个年轻将领,看着不过二十余岁。
董蛮武与他隔案相望。
看得出来,年轻人有些拘谨,握紧酒杯,欲饮未饮。
董蛮武依旧那样,如同黑塔,虎目不怒自威。
年轻人终将那杯酒喝了下去。
董蛮武又为他斟上一杯,“你可知道,本帅为何找你?”
年轻将领又饮一杯,摇了摇头,“末将不知。”
董蛮武挥了挥手,亲卫上前换了酒盏,直接送上两坛。
董蛮武拍开酒封,一时间酒香四溢,“喝酒。”
年轻将领摇了摇头,“一杯助兴,两杯壮胆,三杯那便是胡闹了。”
董蛮武墨眉一展,竟没怪罪,倒是自己饮了一口,“你原本应该死在乱军中。”
“末将知道。”年轻将领泛出苦笑,“能够劫后余生,末将也只能说是侥幸。”
“不。”董蛮武斩钉截铁地说道:“这次兵乱,起因罗国,崔老吩咐本帅稳定军营,但是本帅并没那么做。”
年轻将领先是一愣,转而说道:“大将军护驾心切,人之常情。”
董蛮武捧起酒坛,“非是不能,而是不愿。本帅要你们死在军中,罗国的嫡系也好,大王的亲随也罢,统统死在军中。”
年轻将领脸色一变,拍案而起,“董将军!你可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董蛮武毫不在意,依旧安坐,“独孤孝,军乱时正在军中,率二十兵卒,死守营门,不为所擒。本帅欣赏你。”
年轻将领独孤孝,面色连变,张嘴就要反驳。
却没想,董蛮武陡然站了起来,一把蒙住他的嘴巴,“不要说话。”
人熊力大,将独孤孝往地上一按,独孤孝一时便动弹不得。
“不要说话!问问你自己的内心。”
“忠君爱国。君与国如何取舍?”
“古人云,‘忠诚敦厚,人之根基。’,却不知无知是忠诚之母。”
“圣贤之言犹在耳边,你便听信他们?他们为你套上华丽的枷锁,你为顺应圣言,沾沾自喜。你可问过内心的渴求?”
独孤孝浑身一震,挣扎地越发激烈,却逃脱不了人熊铁掌。
人熊拎起他的脑袋,又是一按,“圣贤说的是真?还是你心中想的是真?”
“真假难定,本帅却知道什么是错!”
“错的,是自以为忠贞不二。错的,是为了他人之言,出卖自己的才华!”
“你可知,所谓圣贤,因历史而生,而历史出自人手。”
“你,是想做那笔下墨点,还是随本帅,做那执笔之人,书写身后春秋?”
独孤孝停下挣扎。
董蛮武松开手掌,坐回原地,大手一挥,“喝酒!”
独孤孝缓缓坐起身来,跪在案前,满饮一坛。
今日,很多人在饮酒。
还未入夜,王芝已经酩酊大作,他被禁足书房,伏在案上,怀中抱着一卷人像,案上墨染两行,“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书房里还有一人,也是醉眼迷离。
黑衣凌乱,白裘染尘,孟然之跌坐地上,脚边空放酒坛。
他抱着立柱喃喃自语,“王芝,你说,我是不是喝醉了。”
他咧嘴独自发笑,“瞎说,我怎么可能喝醉。我就是心里难受。”
他拍着胸膛,面色晕红,“我喜欢那个叫林火的小子,我羡慕柳凤泊的潇洒。这世道少的就是古道热肠,少的是匹夫一怒,血溅五步。何等快哉,何等痛快?”
“若是这世上没了这些人,那还剩下什么?尽是些勾心斗角,尽是些老谋深算,这些丑恶嘴脸,就像我身上流的血,都是脏的,都是脏的!”
孟然之一脚踹中身边空坛。
酒坛“咣当”滚远。
孟然之举起酒坛,将酒饮尽,哈哈大笑:“是啊!我也是脏的,我也是脏的!我也设计了林火,我也敢怒不敢言,就算剥了这层皮,也是洗不干净的污涅!”
酒水喝干,笑声微弱。
孟然之卧在地上,酒入愁肠,呢喃梦话,“我不姓武,我不姓武……”
夕阳西下,日落冰原。
家丁早已散去,林火倒在坟边,酒气熏天。
三十四坛刀子酒,他一人喝了一半。
剩下一半倒在坟前。
土已盖完,酒已饮尽,林火却不愿离开。
忙了一天,灰头土脸,他只想这么躺下去。
走了这么一遭,他发现这个江湖很热,有柳凤泊,有鬼见愁,有李尔冉。
但这天下,又让他觉得很冷,国与家,忠与义,生与死,如何抉择?
他想不明白,他突然有些怀念龙兴的小窝,怀念多年前的那些日子。
虽然穷苦,但是简单。
只是他卷入这江湖,这天下,已经无法抽身。
他摸着坟头,低声细语,“你这么一躺,倒是轻松逍遥。”
远处传来一声轻鸣。
林火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声响,抬头去望,正对落日残阳。
凤凰!
似有一只火凤,朝天外飞。
背上站着一袭白袍,一身红衣,相偎相依。
林火微微一笑,“还真是潇洒。”
嘴角微翘,酣然入眠。
青衣与大夫出现在他身边。
“门主。”王骏低声说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大胥先生看着林火,叹了口气,“既然是他的养子,自然不能流落在外,你先带他回九霄,我去岳山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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